一
“呜——”火车一声悲鸣,长吁一口气,极不情愿地开始往前挪动。等到磨磨蹭蹭出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抖动。它大概搞明白了,拖着又长又沉的身子,消极怠工不但徒劳,而且更耗费力气。“呜——”它又叫了一声,这次是给自己打气鼓劲。吐出这一口恶气,身体一下子舒展了,在蜿蜒的轨道上越跑越快……
向阳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映人眼帘的是苍翠的山,灰蒙蒙的水。武汉天气热,拎着一个大箱子挤上车,衣服已经湿透了。车厢里空调的温度偏低,衣服贴在身上,反而有点冷。
火车一路向北,过孝感、信阳、驻马店、漯河、许昌……到了郑州,又转身向西,过巩义、洛阳、三门峡、渭南、西安,然后抵达宝鸡,再侧身往北,过天水、甘谷、武山、陇西、定西,这才到达终点站兰州。
窗外的景致像长轴画卷一样在眼前一幅幅展开。出了湖北,浓墨重彩的绿色渐渐黯淡,江河越流越细。火车过西安是凌晨,窗外温度比较低,车内空调的温度相应调高了,车窗上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火车在宝鸡进站时,他下去买了一桶方便面,不由打了个冷战。过了天水,绿色越来越稀疏,山上偶尔能见到几棵树。到定西境内,一眼望去尽是黄澄澄的土山,一座挨着一座,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他知道终点站已经呼之欲出了。
这条路他来来回回走了四年,实在太熟悉了。这么一想,觉得时间确实过得太快了,从他六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算起,十几年光阴一眨眼就挥霍殆尽了。那时候一过郑州,就走上了这条路,从一路绿色走到一路荒漠,越走越冷。他还时不时看看窗外,好奇地问这是哪儿呀?草和树怎么都不见了?它们都藏到哪儿去啦?爸爸笑着耐心地给他解释。妈妈则一言不发。她靠窗坐着,一手托着腮,另一只手平放在小桌板上,食指和中指交替,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在第一次坐火车旅行前,他隐约记得,爸爸一年只回来一次。他不知道爸爸从哪里来的,只知道那里很远,很远。爸爸背着背包,拎着提包,每个包都鼓鼓囊囊,里面有很多新鲜好奇的玩意,有子弹壳做成的枪、坦克、飞机、大炮,还有好多好吃的,风干牛肉、巴旦木、大枣。他喜欢爸爸带回来的大枣,皮薄薄的,肉厚厚的,核小小的。爸爸说,是战友从和田带回来的。
有一年,爸爸把好吃的在他和母亲面前一样样排开,看他喜不自禁的样子,爸爸在他脑袋上掀了一把,说:“还有呢!”——他蹲下去,从提包取出一顶红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到他的头上,用拇指和食指沿着帽顶捏了一圈,帽子变得有棱有角。爸爸退后两步,端详一会儿——“等一下!”——说着半蹲下身子,在提包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枚鲜艳的五角星,把帽子取下来,把五角星别上去,又给他戴上,又用手捏了一遍——“这下好了!”
那几天他可神气了,戴着红军帽在伙伴间穿行,他像一阵风一样,他们都追不上他。等他累了,手扶着膝盖半蹲着喘气的时候,他们终于把他围在中心。有的小伙伴便跟他商量,给他一颗水果糖,让他把帽子借来戴一会儿。他不答应。便有人提高筹码,给他一块五毛钱的巧克力。好大的巧克力呀!姥爷瞒着妈妈给他买过。太好吃了!他觉得这五毛钱给他买来了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可是,他并没有把帽子借给这个伙伴,反而借给了之前出价一块糖的伙伴。
你神气什么呀?他心里想,你妈妈还不是跟我妈妈在造纸厂上班?你爸爸还不是一个售货员?我爸爸可是威风凛凛的人民解放军!更可气的是,他明明知道我爸爸在外地当兵,妈妈有时候抽不开身,就让姥爷来接我,可他偏偏说,向阳,你爸怎么那么老?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这会儿低声下气求我啦?哼!门都没有。
回到家,他兴冲冲地给妈妈说,今天伙伴们都想借他的帽子,他可神气啦。妈妈“嗯”了一声,转过脸去,抬起一只手抹了一下眼睛。
爸爸把他拉到怀里,笑呵呵地问:“以后爸爸就一直陪着你和妈妈,不跟你们分开了。好不好?”
“是真的吗?当然好啦!”他踮起脚尖亲了爸爸一口。
“你在那个鬼地方待了十几年,还没待够?”妈妈哽咽着说,“现在又要祸害我们娘俩!”
“D城有什么不好?全中国的卫星,一大半都是从那里送上天的!没有我们,你们凭啥在家过好日子?”爸爸有点不高兴,嗓门越来越高,“再说了,D城现在的条件比你五年前去的时候好多了,你在老家吃的东西,那里一样都不缺。现在也开了超市,生活用品都能买上。”
“你看你这个熊脾气!”妈妈抽噎着说,“啥事都不跟我商量,就自己拿主意。我刚一动嘴,你就凶得像要吃人!我不去了!你爱带谁去就带谁去!”
“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爸爸走过去,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不也是考虑你在老家一个人带孩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心疼你吗?所以才想把你随调过去,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热热闹闹不好吗?再加上刚调营长,组织上这么重视,我咋好意思提出来说自己不干了,要回家哄媳妇?”
“谁要你哄?”妈妈扑哧笑了,“没良心的,娃都六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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