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只剩我一人,很安静,可以在电话里讲讲话……”
电话里知成表哥的声音甚至有了喜悦。
容美眼前铺展饭店的场景,排排空桌椅,一个人的背影。
容美想象中的知成表哥背影向来孤单如斯。他坐在家里的客堂间,一间清静干净的客堂间,没有烦心的物什:布满灰尘的报纸杂志,笔筒里一大把写不出字的钢笔圆珠笔铅笔和蓬头乱发的毛笔,橱柜破败椅子摇晃,松动的木地板上冒出的锈铁钉,它们戳破猪皮拖鞋底直戳到脚底板的鸡眼上,为这些时不时冷不防从腐朽的木头里戳出来的锈铁钉,一家人都有过去医院打破伤风针的纪录。
所以,家里不要有人,只有你自己,家人也是最先背叛你的人,他们制造的噪声围困着你,你成年时首先要逃离的是家人,你希望安身在没有家人的家。
“我一直喜欢这栋红砖小楼,每次走过会忍不住停下来,以前的百代唱片公司,是吗?”
电话里知成表哥在问,他以为容美应该知道,容美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上海?可是,容美不知道,容美不知道的上海远远多于知道的上海。
“去一趟九华山,再回上海有两天空闲,一起去那家店坐坐,如果你有时间。”
“当然,任何时候,等你电话!”
容美用一种刻意的兴致勃勃去回应他,这种不太真实的高调更像是慌张引起。
过后容美去回想慌张的起始,一些场景和物什浮现出来。绿色台灯玻璃灯罩里投射出的灯光,元英坐在床边,知成坐在面对她的竹椅,元英面容年轻,像知成的同代人。
灯光衬出黑夜幽深,容美睡意渐浓,飘进耳朵的只言片语,知成表哥的声音,有点喘息,……户口也迁了,不再是上海人……把姓改了,不姓倪,姓娘的姓,和倪家不再有关系……
知成表哥起身,竹椅子发出“吱嘎”声响。容美睁开眼,昏朦中一双眸子在枕边,容美受惊彻醒,是姐姐容智的眸子。容智的目光清澈,清澈到尖锐。
奇怪的是,容美明明记得知成表哥离开时的场景是在白天,在弄堂,知成表哥骑车的背影,容智追着喊,“阿……哥……呀……”
容美尾随容智追到弄堂口,知成表哥已经消失在马路上脚踏车的车阵里。没良心没良心……元英追上来,她恨恨嘀咕着先一把扯住容智再扯住容美,一手拽一个将她们俩拽回家。
容智一路失声恸哭,哭声戳进容美的胸口,那一年容美四岁。
“你一定会做菜,给我一些你的食谱。”
容美举着电话突兀地改变话题,知成一时愣住,有些吃惊。
“噢,你在收集食谱?想当厨师?”
“不是,跟厨师没关系!”
“喔?” “我从写字开始就记食谱,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菜式,那时候食物凭票证买,是在对食物的热忱和焦虑中长大,当年的一些味道,现在是尝不到了。”
知成表哥笑了。她没有告诉他,食谱携带了当年的场景气氛,帮助她留住了一些往事。
“我出国后才开始学做菜,我照搬食谱书做菜,不是你要的老菜式。”
“没关系,给我一两份你擅长的菜式,至少,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现在的人都被养生食谱洗脑,我到底有喜欢的食物吗?我自己都不知道。”
知成表哥困惑的语气。
他们是在元凤的葬礼上获知元鸿已经去世,一年前他的大殓,亲戚们都缺席。当时元凤元英两家都没有得到消息,元鸿的家人没有通知他们。这个消息是在元凤葬礼开始之前的殡仪厅门口传开的。殡仪厅里前一场葬礼还未结束,别人家哭声起起落落,高亢时竞像歌唱。厅门外却有派对气氛,亲眷们互相招呼寒暄聊起天,一半以上是陌生人,从容美的视角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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