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莫羽凭着内心的警觉,迅速地把十八个孩子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她准备再下去搬运东西时,校舍訇然倒塌。孩子们没有喊,也没有哭,他们被眼前的这一变故给吓懵了。
这场雨下得前所未有的大,至少在杨莫羽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没有见过。
“你这老师是怎么当的?让娃娃们淋着雨!”一个穿着雨衣的男人边跑边吼,声音大得像打炸雷。杨莫羽意识到那人在骂她时,怒气陡然横生,仰头迎向如泼大雨,也怒吼道:“我当得不好,你来当啊!”声音不亚于他的,不仅如此,她还拖长了声音,仿佛后面那个“啊”字,是从她喉咙里拉出来的一条长绳,就要把他五花大绑。
他一时愣住。孩子们指了指眼前的校舍道:“杨老师刚把我们全部救出来,教室就塌了!”
夏初阳顿时意识到自己冤枉了眼前这位性子泼烈的老师,却没说“对不起”。他看了看周围没有避雨之处,便把自己的雨衣脱了下来。十八个娃娃,一件雨衣怎么够!
就在这时,村里参加抗洪抢险的其他人也赶了过来,大家来不及检查受灾情况,就抱的抱、扛的扛、背的背、拖的拖,把十八个娃娃转移走了。雨还在下,杨莫雨还愣在原地。夏初阳催她快走,她却对他不理不睬。
“你这个娃娃老师比那些娃娃还不听话!”这话还在雨中撕扯着,杨莫羽已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搂了过去。她这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扛在肩膀上,感觉像是被土匪给劫了。雨如盆浇,她的喊叫声,震荡天地。她发现他的肩膀像那个人的肩膀一样结实,那个人也曾扛过她。肩膀如此像,被扛的感觉也如此熟悉。倾盆大雨中,她被人倒扛着,陷入某种回忆当中,顿时没了声响。她叫是正常的,她不叫反而不正常。夏初阳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把她扛进了一户老乡家。大家都在这里,村部已经被洪水包围回不去,这里就成了临时指挥部。那些房子处于安全地带的村民,已经接走了自家的娃娃。大人们惊慌失措,嘈嘈杂杂,孩子们倒镇定自若,安安静静。夏初阳把此时也安静异常的杨莫羽放了下来,安置在一张蒙着旧毯子的竹椅上。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你倒好,竟然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夏初阳心想道,我的任务如泰山压顶呵。
这时,有人唤他。他走过去,听那人交代几句后,便行色匆匆地朝山下奔去。他走后,那人才惊叫道:“雨衣!雨衣!”声音淹没在雨声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见。
圩垸告急!圩垸告急!
雨没打算停下来。到了傍晚时分,还在下,而夏初阳和战友张小磊已经浸泡在水里七八个小时。除了他们,堤岸上密密麻麻都是人,大家都在灌沙包、扛沙包,他和张小磊负责把递过来的沙包码在堤坝上。一包包,一层层,眼看着堤坝慢慢地高了,可水平线的上涨速度远远超过沙包的增高速度。浑浊的水面荡着树枝树叶、死猪死鸡,还有各种别的污秽之物,发出难闻的恶臭和腥味。
但是,他们似乎没有闻到。其实,他们已经麻木到了鼻子失灵的程度。他们发现,除了鼻子失灵,耳朵也开始失灵,手脚也开始失灵。待他们觉出疲惫的不可对抗性时,队友们发现他们已经睡着。半个身子淹在水里,头枕在沙包上。他们呼喊他们,但没用。队长杨豪心急如焚,派人把他们拽出水面,拍打着他们的脸:“夏初阳!张小磊!”夏初阳那干裂得起了血泡的嘴角动了一下,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杨豪含泪而笑:“就知道你小子是装睡蒙我哩。”张小磊则哼哼了一声,像是个嗜睡的孩子没有服从母亲唤他起床的命令一般。杨豪道:“你啊,就当这里是家里舒适的席梦思吧。”当他的目光一触及两位战士裸露的小腿以下,这个硬汉就再也忍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周围的战士以为两位战友已经牺牲,不由都围过来,焦急地想瞧个究竟。“瞧什么瞧,还不赶紧把他们俩抬到卫生院去!再不抬他们俩就真的要成烈士了。”队长很少开玩笑,听他如此声色俱厉地怒吼,大伙就都知道眼前这两位战友的情况的确非常严重。负责抬脚的战士刘关张瞅着夏初阳那双惨白发涨的脚,心中一阵恶心,竞要作呕起来。那上面水泡连着水泡,密密麻麻,整个脚完全变形,体积变大一倍。确定那是一双人脚吗?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他又怪自己不该如此形容自己的战友,于是,咬了咬唇,奋力抬着向位于高地的卫生院走去。
这个高地卫生院是为救治伤员而临时搭建的医院,此时,天色近黑,卫生院帐篷里已经亮起了灯光。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两位白衣天使就显得更白。除了衣服的白,她们的脸也是白的,惨白惨白。几位战士把夏初阳和张小磊抬进帐篷,放在病床上,刘关张大声道:“医生,你看看他们还活着不?”其中一位女医生,白了他一眼:“说什么话呢!”眼神里全是不屑和不满。刘关张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噤声不语。再往身边一看,其他几位负责抬人的战友已经离开帐篷,他也准备离开。“等会儿,你没看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啊,你得留下帮把手。”刘关张指了指自己,瞪大眼睛,张着嘴,以示惊讶和确认。“不是你是谁?他们都执行任务去了,就剩下你。”“我也有任务!于是,你的任务就是留下给我们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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