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白兰花
五分洋钿买一朵
栀子花开六瓣头
情哥约我黄昏后
日长遥遥难得过
恨勿得双手扳下毒日头
上海的梅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下了整整一个多月,人们心底也返潮抑郁,烦躁不安。这难挨的长长黄梅天,就像承兴里石库门弄堂门口,那个卖栀子花的“独眼龙”梅阿姨有意拖长的吟唱声。
梅阿姨大名梅花,浦东川沙人,这是她那爱唱沪剧的父亲即兴起的名字。她出生那天,跛脚父亲正在窗前自说自话地哼唱沪剧,一个小小的不足月女婴呱呱落地,四斤都不到,像只可怜的小猫。母亲因为生肝炎,有传染性,不能哺乳,父亲只好把小不点梅花捂在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粥米汤,慢慢调养。不久,她的父母都相继病逝,梅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靠吃亲戚朋友的“百家饭”,慢慢长大。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梅花大概到了五十出头,上海小阿姨的年龄。她租住在弄堂尾一幢石库门房子的小亭子间里,靠卖花度日。上楼的小扶梯在厨房与后客堂之间,扶梯转弯处的房间就是她的“亭子间”,低矮窄小,光线很差,租给她的是一位教书先生,还好心送她家里多余的笔墨纸砚,说让梅花修身养性。她一个人住着,独来独往,小小的个子,风吹雨打得黑红的皮肤,满是褶皱的眉眼倒是生得清爽亮堂,但却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黑漆的窟窿。 听说,年轻时,她小模小样,还是蛮登样的,因为和会唱沪剧的斯文小会计在家中小屋里私会偷情,被在菜市场卖鱼的醉鬼老公当床捉奸,白哗哗、赤条条地被毒打一顿后,拖拉到了脏兮兮的、全是卖鱼篓子的天井里。
醉酒盛怒的卖鱼男人疯了般恶狠狠地扣挖出她的眼乌珠,抛向天井上空,血淋答滴,像是平日里卖鱼时他随时随地挖出的准备下酒的新鲜鱼眼,随后像鲨鱼般扑向赤裸裸的女人。她牢牢捂住血淋淋的眼,像一条光滑赤溜的河鲫鱼,在天井里挣扎翻腾,渐渐地没了声息,像条死去的鱼。天井里准备卖的各种各样的鱼翻得到处都是,满地闪着血淋答滴的眼乌珠……
她活生生被扣瞎了一只眼,被卖鱼男人赶出了家门,闲言碎语、惊涛骇浪中,那私会的会唱沪剧的小会计却不知了去向。
梅花心态好,从不抱怨命运,她仍心心念念斯文小会计的好。她从老闸北的棚户区被扫地出门,搬到了曾经是英租界承兴里,每天穿着干净的旧衣裳,穿梭在每条弄堂叫卖各季的花儿,她的嗓子好,时而高声叫卖栀子花,时而又轻柔地唱沪剧或是上海民谣,一个人独来独往,自说自话,好像生活在梦里。这些都是新昌路、山海关路、青岛路三岔路口“东方小报亭”的胖老王传说的。胖老王是从江西回沪的老知青,六十九岁,一直没有稳定工作,居委会照顾他,让他摆了个小报亭,以此营生,他爸老老王以前在明星大戏院门口也是卖香烟和报纸的。
胖老王是整个弄堂的天气预报和新闻播报站,他的小报亭地理位置好,三岔路口,他洋洋得意地说是此地的“金三角”。他有张油肉肉的胖脸,小眯缝眼上架副老花眼镜,头发花白了一大半。每天,日出日落,张家长,李家短,里里外外,他似乎样样晓得。
小报亭对面是山海关路菜场,每天进进出出买菜、吃早点的人都会经过小报亭,梅花也是。每次她挎着装满栀子花和白兰花的篮头经过,只要闲着,胖老王总会吃吃梅花的豆腐:“梅花嗲哦,阿妹呀,依那个相好寻着了伐?寻不着,寻我好嘞,我也一嘎头呀,没人暖脚头呢。”
梅花睬也不睬他,用仅有的一只独眼狠狠地白他一眼,不管三七廿一,继续低头走路。
“姓啥不好姓,做啥姓梅咧,没眼乌珠呀,运道真是霉呢!干瘪小老太,像煞梅干菜!”从此,胖老王又封了梅花一个“梅干菜”的绰号。看着梅花不理不睬的背影,胖老王悻悻地摇摇头,嘴巴里嘟嘟哝哝,油漆墨黑的肥手一边哗哗地玩着一摞脏兮兮、亮闪闪的旧硬币,一边继续扯着大喉咙叫卖他的小报:
“新闻,新闻,看新闻啦,上海滩又出大美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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