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苑的东首,是弯弯曲曲的小巷,密密麻麻的房屋;西首是农舍田园,团团绒绒的绿色,连绵到江边。江心的岛叫大坦沙,也是满眼的绿云。珠江流经大坦沙改叫省河,河南面最大一片绿洲,叫河南;河的北面,很 少有人叫河北。河北是广州的中心,河南是广州的乡下。相对应的地名,还有东关西关,东关从清朝叫到民国,都没有叫响亮,而西关名振广州。西关在城西南,商铺多,商人多,银钱多,妓院多。妓院有明暗两大类,明的高级妓院,岸上的叫大寨,水上的叫花舫。暗的高级妓院叫半掩门,门帘半掩,金屋藏娇。半掩门的筹备期很长,通 常要十几年,方可把女婴培养成人,没有耐心开不成半掩门。婉仪从记事 起,就住在菊花小院,一幢青砖小屋,一圈竹编的篱笆爬满青藤,遮挡行 人的视线。然而声音没有遮拦,轻柔悠扬的丝竹声,令人陶醉,令人神往,令人探究。竹篱笆外,有许多被人扒开的藤窟窿,人们把脑袋埋在窟窿 里窥视。菊花簇拥的紫藤架下,坐着母女二人。母亲衣着朴素,未加修饰,未施脂粉,优雅恬淡;女儿约十岁,脸蛋瘦削,扎两根朝天小辫,目光 灼亮有神。有人认出女主人,竟然是八大寨著名歌妓云中月。云中月从良 嫁到香港,嫁给何人,过得怎样,当年有好多种传说。妓寨新人多,新鲜 事多,云中月渐渐被人遗忘。半掩门不挂招牌,但都有舍名,菊苑这个名,缘于满园吐芳溢香的菊 花。云中月深居简出,闭门谢客。菊苑没有男客,偶尔有女客上门,看她 们的穿着打扮,大都自来花舫妓寨。年纪大的,是来叙旧;年纪轻的,是 来求教。婉仪看得出,阿妈面子上不失礼节,心里却不愿跟她们来往,喝 完杯中的菊花茶,阿妈就以种种理由,把她们打发走。婉仪没想到,阿妈会收留一个老举!老举是北方话老妓的讹音,后来扩展到所有的妓女。广州的乐户,按 照年龄段细分老举,二十岁以上的称作阿嫂,十八九岁叫横梳,十五六岁 叫打辫子,再往下叫琵琶子,琵琶子就是雏妓。逃到菊苑来的老举是个雏 妓——同德舫紫洞艇的阿香。阿香头一回接客,是一个叫邱大毛的嫖客。大毛脸上荆棘丛生,袒胸露腹,一片浓密的胸毛。大毛烂醉如泥,搂着阿 香呕吐。阿香吓得七魂掉了八魄,借口去泡醒酒茶趁黑逃走。婉仪在睡梦中醒来,听到嘤嘤的哭声。阿妈没在床上,阿妈在客厅跟 人说话。婉仪披着衣衫,靠着厢房门看,是一个比婉仪稍大的小阿姐,身 上沾满了呕吐的污渍。小阿姐有一句,没一句地哭诉。阿妈的脸色很平静,默默地听。到后来,小阿姐颠三倒四说这句话:凤姨说好了的,让一个 俊后生给我破瓜,临时变卦,叫来一个醉酒的邋遢鬼,还长一身的猴子毛。还是大洋硬啊。默声不语的阿妈,说出一句云遮雾罩的话。小阿姐不再哭诉了,双肩一颤一颤地抽泣。阿妈拿出手绢给小阿姐,小阿姐擦干了眼泪,泪水又哗哗地流,她噗嗵一声跪下:菊姨,你收下我 吧。阿妈许久没做声,婉仪看得出,阿妈左右为难。小阿姐直着身子,呆 呆地看着阿妈。阿妈长叹一口气,叫婉仪带小阿姐冲凉。婉仪坐灶口烧水,小阿姐跟婉仪搭腔,说她叫阿香,今年十三岁。阿香脱光衣服,露出银 鱼般的雪白身子,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婉仪好奇地看着阿香,阿香双手抚 着微微翘立的双乳,流露出侥幸的神情,幸亏我逃得快,若是被那个邋遢 鬼糟蹋了,我以后从良,就不会遇到贵人。阿香自言自语,描绘她从良的 前景,嫁给有钱有势的男人,过着阔太太的富贵日子。阿香突然转过身子 打量婉仪,说:省河有好些跟你差不多大的妹仔破瓜,婉仪,你还没破瓜 吧?如果还没破,一定得跟你契妈讲好,让一个白面书生给你破……阿香 还没说完,正在舀热水的婉仪脸色乍变,连瓢连热水朝阿香摔来。阿妈托着干净衣服进来,喝住婉仪。婉仪哇地一声哭,跑进厢房,用 毯子蒙着脑袋,继续抽泣。阿妈没留阿香过夜,阿妈送她到隐蔽的地方躲 藏。阿香把菊苑当作半掩门,邻里也把菊苑看作半掩门。婉仪不太清楚半 掩门的准确含义,但婉仪却能明确这一点,半掩门的妹仔都是养女。婉仪 听阿妈说过无数次,婉仪是阿妈亲生。阿妈没有隐瞒她做过歌妓,阿妈说 歌妓不是妓,歌妓是弹曲歌舞的伶人,歌妓在花舫、大寨营生,卖艺不卖 身,跟老举是两回事。阿妈从良后,嫁给香港洋行的小职员,婉仪还没出 生,阿爸就病逝了。婉仪看过阿爸的照片,是阿爸和阿妈合影,阿妈好漂 亮,阿爸好英俊,他们的脸上含着幸福的微笑。婉仪问过阿妈,为何不把 照片夹在相框,挂起来。阿妈说她害怕看到婉仪阿爸,看到他阿妈心里就 难过。照片给阿妈锁在小匣子里,从婉仪八岁那年起,就再也没开过。婉 仪只能在心里回忆阿爸,心想如果阿爸还在,就没有人敢把菊苑看作半掩 门。霞光满天,晨风清凉,阿妈回到了菊苑,裤脚给露水打得湿湿的。婉 仪煮熟了粥,阿妈看着婉仪红红的眼圈,说:阿妈跟你说过多次,菊苑是 居家过日子的小户人家,不是半掩门。阿妈教你弹琴唱曲,怎么会让亲生 女儿接客?阿妈一心指望你嫁个如意郎君,老了也有个依靠。婉仪泪水潸 然,偎在阿妈怀里哭泣。P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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