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之死/海明威全集》:
第一章
我听说过马在斗牛过程中凄惨的经历,所以当我第一次看斗牛时,就预料到会有些可怕,可能还会觉得不舒坦。这一点在我了解的所有斗牛场的资料里都着重描写,大多数作者都坚决地斥责斗牛是一项既愚昧又凶残的运动,纵然是那群把斗牛赞美为一项技艺的呈现、一场出色的表演的人,也不认同骑马斗牛,还会对这项运动心怀歉疚之感。马死于斗牛场一直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我觉得站在现代基督教的行为准则来看,斗牛这项运动的存在基本上是合理的。毫无疑问,斗牛自始至终都是危险的,斗牛者时刻都会有危险,十分残酷;斗牛总伴随着死亡。而现在我也不应该试着为其辩解,只是把我观察斗牛得到的实情诚实地叙述出来。我必须彻底做到或竭力做到切实坦白地讲述这些,如果有人读完后感到厌烦,觉得这是某位缺少他们即读者的细致感受的人写的,我只能说,这些事也许是真实的。但不管是谁读过它,当他或她见到书中讲到的事,并且清楚自己对这些有什么反应时,就能得出这些真实的答案。
对于斗牛,我记得葛特鲁德·斯泰因,有一次她说对何塞利托很钦佩。她让我看了几张照片,有何塞利托在斗牛场的照片,还有她自己和艾丽丝·托克拉斯的合影,她们俩坐在巴伦西亚斗牛场木围栏后的第一排,下面就是何塞利托和他的弟弟加利奥。那时我刚从近东赶来这里,在近东,希腊人打断运货牲畜的腿,把它们都驱逐到码头旁的浅滩中,从士麦那城撤走。我记得当时说,那些马让人怜悯,因此我不喜欢看斗牛。那时我正试着写作,但我发现要不受别人意识或自己的感受的影响,把自身真实的感受写出来太难了,而最困难的还是把真实发生的事和它令你领悟到的能完美地展现。你写新闻稿,写发生在当天的事,那么及时性本身就能给予当天发生的事一种感情要素,因此仅凭及时性,你就可以传达感情。可事实是如果运气好,你才能写出足够好并使读者产生共鸣的作品,且能让其保持一年甚至十年。我一直没有把握,所以当时我很努力地试着创作,期望能有所得。现在战争结束了,你唯一能看到生与死,即暴力致死的地方,就是斗牛场了,所以当时我非常想去西班牙,去那里才能研究暴力致死。当时我正尝试从最简单的事情着手学习写作,而最基本的、也是所有事情中最简易的暴力致死。
死亡有疾病导致的,或所谓的老死,或朋友过世又或你爱过、恨过的人逝去。暴力致死与它们相比,情况虽然简单,但终究是死亡,也成了人们写作的主题之一。我读过很多作者写的关于死亡的书,但他们描述得非常模棱两可,我认为原因有两点:一是作者从未亲身经历过死亡;二是因为他在死亡发生时,闭上了双眼或者关闭了心门。这就像他看到一个孩子即将被火车撞上,而他来不及把他拉回来或进行急救,只好闭上眼睛一样。在这种情况下,火车一瞬间就要撞死一个孩子是他所能表达的唯一事实,而描写火车如何撞死人的情景可能会对这件事起到与预期相反的作用,因此他只能描写到撞倒孩子之前的那一刻,所以我觉得他闭上眼睛大概也是可以谅解的吧。但是,如果是在执行枪决或者绞刑时,这样做就不能让人身临其境了。如果想让这些非常简单的事情永远记录下来,就试试戈雅尝试在《战争的灾难》中做的那样,闭上眼睛是完不成了。我的确曾见过一些事情,一些我记得的也的确简单的事情,但因为我介入了这些事,或在没介入的情况下,我必须尽快写事后报道,因此只记下我当时用得着的事,因此我没有机会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去察看和推敲这些事情。举个例子,有的人会去仔细观察自己父亲的死亡过程,有的人会仔细观看绞死人时的情形,我们也假设他并不认识那个被推上绞刑架的人,他也不需要事后急急巴巴抢时间写成新闻稿送去晚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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