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儒学(第十四辑)》:
二历史理性与价值意识
牟宗三有着纵横两个方面的宽广眼界和深厚学养。横的方面,指他的逻辑分析和架构能力;纵的方面,指他深切的历史文化意识和由历史文化沉积而成的价值内容。这两个方面是他的坎陷说的两大支柱。上述第一部分,可以说主要就它横的方面说。就纵的方面说,牟宗三在对先秦儒、道、墨、法、名、阴阳各家及此后的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的精深研究中,把握住了中国哲学的特质,这就是中国哲学突出的主体精神。而在中国哲学的主干儒家这里,主体精神又表现为内在道德性。由于特重内在道德性,中国哲学充量发展的是以上所说的“理性的运用表现”,即内圣之学,外王是内圣之学的推出和延展。在道德基底之上的重境界、重体悟,是广义伦理学的,由此构成的形上学体系是“道德的形上学”。在这套系统中,逻辑学和知识论不发达,客观的、分解的本体论与宇宙论不发达,也没有从中发展出西方近代的自然科学系统。牟宗三承认由西方文化中发展出的诸多优长之处,但他并不鄙薄、轻视中国文化,他希望在保住中国哲学的仁智双彰,德慧并行,由正德带出利用厚生,注重解决实际问题,即内在即超越,以德性的全幅来收摄知识诸特点的基础上,开出对列之局,容纳西方文化诸长处。
在中国思想文化中,牟宗三特别重视的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悠久广大所具有的积淀与厚重感,这是坎陷的基础。若一个无历史的、单薄的、一眼见底的文化,怎能从中开发出具有普遍意义和较为广泛应用场域的文化要素?牟宗三对中国文化有自豪感,也有因缺乏理性的架构表现因而在科学与民主政治方面落后于西方而有的虚欠感,因此有挽救和纠补文化缺憾的时代悲情。因有时代悲情而有坎陷的要求。这不同于平面的横向的直接拿来、直接应用。直接拿来应用就没有坎陷,没有坎陷就放弃了道德优位意识,同时也就弃置了传统,也就将道德的导正、运用表现所包含的丰富内容一起抛弃。牟宗三在谈到划开道德的指导作用,只用单面的民主政治时曾说道:“人只吃现成饭,忘掉前人的奋斗,始只停在观解理性上,囿于政治学教授的立场,遂只割截地把自由下散而为诸权利,并以为一上通着讲,便是抽象的玄虚,形而上学的无谓的争论。这还不算,并以为一通着道德理性、人的自觉讲,便成为泛道德主义,有助于极权,这都是在割截下只知此面不知彼面为何事的片面联想,遂有此一往笼统抹杀之论。此也是孔子所说的‘好知不好学,其失也荡’。泛道德主义固然不对,但此种‘荡’却亦流入泛政治主义之一型而不自觉。”牟宗三是想用历史的厚度,历史中蕴含的多方面丰富性,立体地呈现诸架构表现与道德理性的必然关联,纠治非历史的平面的结构主义方法论。
历史的丰富蕴含和广阔延展、积淀在牟宗三这里,可用庄子的“参万岁而一成纯”来解释。历史不只是历史事件的堆积,过往人物的活剧,也是价值沉淀、历史理性的呈现。历史是有方向的,它不是如虚无主义所说,是人物、事件的盲目堆积,而是各个历史时期所具有的各种力量角斗、争衡的结果,最后呈现出来的,是较为符合人的价值方向、符合人的期待和向往的结果。历史有很多曲折、偶然,甚至是倒退,但从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段看,它总是向着较为符合多数人意愿的方向趋进。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淘洗掉不符合真善美目标的东西,留下此时期的个别的善。每个历史时期留下的短暂的、个别的善汇成和融合、造就的是普遍的善。这就是“参万岁而一成纯”。“参万岁”者,就历史的长时段综而计之,“一成纯”者,具体的善、个别的善在历史的行进中被历史理性本身综合、概括成一个符合多数人价值方向的趋势和目标。这里有很强的黑格尔“理性的狡狯”的意思。但历史积淀、整合形成的价值的力量是不可否认的,有现实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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