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根兄弟》:
别说我是你师傅
一
老猴是我进机关以后认的第一个师傅。
老猴见面的第一句话问,找谁?
我说,不找谁?
老猴说,不找谁就出去,这是机关。
我说,不是机关我还不来!
老猴说,机关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
我说,我就是想来就来了。
老猴毕竟是老机关,把话掂量一下就知道深浅,小心地问,你是谁呀?
我笑,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
老猴更加小心,我是谁?
我说,你叫侯徽西,机关的老布衣。
老猴也笑,我叫侯徽西?好陌生的名字。还是叫老猴吧。
在机关里混,一般来说,职位从无到有,名字从有到无,唯独老猴是个特例,职位没捞着,名字却丢了。
我想,也对。跟他这般年纪都称职务,哪怕他曾经有一个职务,也受用终生。如今他是布衣,不好直呼其名,称他为老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这时我还没想到要认老猴当师傅。
人与人相处讲究缘分,我与老猴就很有缘分。有缘分不是说我们的关系有多亲密,而是能交心。论关系,我们只能算一般,有时还是若即若离,但我们彼此又都愿意把心里话说出来,说出来也不是为了获取对方认同或者支持,说出来就是为了不憋着。在机关里,那种对面不相逢的感觉能把人憋死。
一天,我与老猴聊着聊着,老猴就感慨,日子过得真快。
我说,我咋觉得日子过得慢?
老猴说,咋慢?我进机关仿佛是昨天的事。
我说,咋不慢?啥时候我才能前呼后拥。
我想的是进机关的目标,老猴想的是人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猴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叹气,我这辈子什么都好写,就是碑文难写。
我说,活得好好的,写什么碑文!
老猴半天不作声,显然是对我无语。
我知道老猴在想什么,老猴这辈子在寻常人眼里就是个一般干部,既无看得见的功可歌,也无摸得着的德可颂,碑文的确不好写。我心有不忍,便安慰他,不就是碑文吗?你百年之后我替你写!
老猴抓住我的手说,你真替我写?
我吃了一惊,才知道这话说快了。这事可不能口无遮拦,对活着的人可以不负责任,对死去的人还真不能信口开河。我哭笑不得,说话说得好好的,咋扯到写碑文上来了?这事关键还不是写碑文,而是老猴把玩笑话当真了。
我只有耍赖,开句玩笑,你别当真。
老猴的眼神霎时黯然下去了。
老猴是一个贬称。如果老猴有个一官半职,谁敢这样称呼他?问题还不是贬称,关键是老猴也认了。
说到老猴的真实姓名,又是一个笑话。
老猴老家是安徽。爹逃难来到江西,在江西招亲,做了上门女婿。做满月那天,老猴爹怕老猴忘了自己的出身来历,取名叫安徽。
老猴娘说,给你吃,供你穿,到头来还是个白眼狼。要叫也应该叫西徽,西是江西,徽是安徽。
老猴爹赌气说,儿子都跟你姓侯了,还要怎样?叫徽西,不能再改。
老猴娘甜蜜地笑,不改就不改,便宜你了!
老猴爹这才知道上了当,可是说男人说出去的话又不好更改。老猴爹是个老实人,不自觉就掉进了老猴娘的坑里,白白让老猴娘捡了便宜,姓丢了,名字也只捞回了半个,即便是排在前面,也弄得不伦不类。老猴爹老实,却长着一副恶相,眉毛浓得可以杀人。老猴的长相基本上像娘,唯独眉毛像爹。
老猴娘狠狠亲了老猴一口,又笑,你还别觉得委屈,不是看在这眉毛的份上,一个字都不给你。
老猴爹不甘心地说,再生了就跟我姓。
老猴娘在逗儿子,随口说,到时候再说。
老猴爹的委屈还不仅仅是取名字。老猴稍大一些也跟他添堵。老猴爹教老猴说安徽话,老猴总是学不会。老猴爹气得把巴掌举得高高的,就是不忍心落下来,巴掌在空中颤抖。
老猴仰着笑脸说,怎么不打呀?娘说了,要打也只能她打。
老猴气不过,巴掌又落下来了一点。
老猴又说,我们这就你一个安徽人,说安徽话谁听呀!
老猴爹这回彻底放弃了。不但放弃了教老猴说安徽话,自己也改学了江西话。
安徽人天生就有生意头脑,即使像老猴爹这样的老实人也不例外。老猴爹来到江西,那时江西人都进了大集体,干农活是大帮小伙,很少有人单干。江西人的理念,单干要割尾巴。老猴爹没有江西人的理念,来了不久便做起了鸡毛换灯草的生意。尽管老猴爹没这理念,鸡毛换灯草也没敢那么张扬,出门不走大路走小路,不走集镇走村庄。鸡毛换灯草男人不屑一顾,女人看到了却是喜上眉梢。老猴爹到哪都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着。鸡毛换灯草不是真的换灯草,而是沿袭了以前的叫法,现在的人早不点灯草,而是点煤油。煤油是计划物资,老猴爹没那能耐搞到。他也就是买些女人用的针线、火柴、橡皮筋、纽扣、红头绳、蛤蜊油、生发油去换她们手里不值钱的鸡毛。换鸡毛也不完全是换鸡毛,还换女人的头发、破铜烂铁、乌龟壳,等等。老猴爹将这些换来的物什卖到废品收购站,再买女人喜欢的小百货,如此反复,钱就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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