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现实题材的长篇小说,作者以娓娓而谈的文笔和行云流水般的故事,写出一家人因为一场惨重的事故前去事发现场奔丧的经过,在这过程中有无可奈何的苦楚,也有温情动人的担当,真切地凸显和展示不同人物的命运。读者似在欣赏小说,又似在体验社会现实与丰富的人性。作者笔触犀利如刀,语言如行云流水,完美地呈现了同情与反讽兼具,文学价值与现实意义齐备的艺术效果。
两个舅舅和他们的两个外甥一样,同时掉入漆黑的井巷,在浓烈的烟尘中,开始各自寻找出口。
A
明天我将被控制,7天后我将被逮捕,接着,在漫长的看守所生涯之后,我将正式进入服刑阶段,而此时,我还在醺醺大醉当中。
“着火了?石头着火了?哈,姓张的,你真是个好玩意儿!你见过石头着火的?”这电话,惹得我又气又笑,我无不嘲讽地骂道。
“姓刘的,你好好喝,我给你汇报了,你看着办!”张三岩居然称我“姓刘的”!把我给生生气得酒醒一半,“放你娘的屁!跟老子开啥玩笑!”
是的,我姓刘,叫刘桐,是阳钢股份公司大沟矿矿长,我还是一个舅舅,我的外甥叫靳凯。
“我重复一遍,三号井着火了,9个人被困在井下,你外甥靳凯就在其中!”张三岩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听这话,像是真的!我站起身,看向窗外,外面满天的浓烟,密密匝匝。连墙角的杏树都着火了,树枝上弥漫着烟尘,隐隐约约,像在罗织一个什么阴谋。我这才猛然醒悟,我在农家乐喝酒,是这浓雾把我锁住,还有另外几个人,我们像一群牲口,被雾圈住了。
张三岩没有撒谎。
“咋不早说!他娘的,快救人啊!”我带着酒气,愤然骂道。
张三岩果断挂了电话。张三岩是副矿长,主管生产安全的。我酒醒了一半,再次拨通张三岩电话,问咋回事,他说:“陕西鹤金公司的焊工在井下作业,点着了火,跑了。”
“跑了?他妈的,他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方丈在我身边!”我一听这话,再次确信,事故真实无疑。
一桌子的人翻着白眼仁,眼睛都喝得瓷瓷的,惊呆了:“着火了?”
我骂道:“睁开眼睛,看看外面的烟瘴!”
他们笑了,嘴巴咧得鞋口大,像在嘲笑一个白痴:“那是雾气,不是烟瘴啊,刘矿!”
我说:“快走!喝你妈的!老徐,你的人点着了火,跑了,9个人被困在井下了,老子的外甥也被困了,你不要命了!”
徐大江眼神坚定,他看着我,说:“早就灭了,老刘。别大惊小怪了。”
“你知道啊?你知道咋不早说?”我偏着头,我知道我的眼睛冒出来的是烟,马上就要燃烧。
“老刘,别激动,小事,小事,别那么紧张,我们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这点屁事,算什么,火早就灭了!11点他们就说着火了。我知道,灭了。放着茅台不喝,管那屁事!”徐大江又从容地倒酒。
“灭了?张三岩咋说是困了9个人?”我瞪着眼睛,想要从徐大江的眼睛里挖出答案。
“没有困下人吧?都几个小时了,即使困下也早出来了。”徐大江说。
我恨不得给这个杂种一拳,但我哪里顾得上打他,我又拨了张三岩的电话,竟然占线。
徐大江说:“别紧张,就是焊工把井下的麦草点着了,早就灭了。”
我气疯了:“我说你这狗日的,不是个好东西!你快打电话啊,看事态到底咋样了?”
我看见他握着手机,不疾不徐。开机的叮咚声把我气得牙都颤抖:这畜生,早就给他汇报了情况,他嫌打扰,竟然关机了!
我想一眼看透远处的矿山,却被一片浓雾遮蔽得严严实实。这是罕见的浓雾,将整个阳关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远近不过上百米的小圈子。我从没见过这么浓的雾,我刹时觉得呼吸里有一股烟味,呛人。这味道就是从那三号井下飘来的。
我看了一眼徐大江,他正低着头,手机在他手里吱吱扭扭缓缓开机,我想骂:“你他妈的关机干啥?”却没有骂出来,这个魔鬼,我实在没有把他当过人。我捏了一把手机,显示一点零九分。张三岩的电话又来了,我提起来就问:“几点着的火?灭了没有?”张三岩的语气冷淡得像周边的雾气,让人迷惑:“灭了又着了,复燃。你问徐老板,我也不知道,我接到电话就给你打了。咋办?报警吗?给公司汇报吗?”他显然是在将我的军,报警意味着这事情已经很大了,我肯定要受处分,这是集团的规定,股份公司也没办法;不报吧,又怕事情闹得更大!“先别报,组织救援人员,安全科的,还有生产科的,快下井救人!”
“好吧,我现在就在会议室,在家的班子成员都在,我现在就布置。”张三岩说。
我刚压了电话,另外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是安全科主管王筱:“矿长,出事了,三号井下着火了,困了9个人,靳凯也在其中,危险得很!咋办?”
“真的吗?他也在里面?”我的外甥!王筱再次说到外甥靳凯两个字,我真的害怕了,快走!我彻底酒醒了:我的外甥靳凯被困在井下了!我狠狠摇晃了两下头,我的头木木的,像长在高天上的一颗椰子疙瘩。
“矿长,确定靳凯也在里面。”王筱敦实地回答。
“张三岩刚才也给我说了,我还以为他骗人呢!王筱,你们快点救人,快组织人,救人要紧,你知道那些坏们,不作为,乱作为!你抓紧组织,下井救人!”我冷静地说。
“矿长,现在问题很严重,他们所在位置地势最低;低处烟小,烟往高处走,11点多就着火了,你想想,其他高处的矿井肯定也都烟雾弥漫,咋办?”王筱分析说。
被困死了!即便是爬出来,中间高处烟雾浓得惊人,从11点多着火到现在,都两个多小时了,得聚了多少烟在里面啊!
徐大江的电话响了,他接着电话出了门,声音很大:“报警了没有?报警啊——”
“报你先人!报啥警?”我正面向门外骂老徐,外甥靳凯的电话来了,我急急按下接听键:“舅舅,快救我们啊,井下烟大得很,呛死人了!”
“靳凯,你们几个人?”我没有火气了,问。
“我们9个人,都在井下。”靳凯说。
“快往外面跑——”我喊。
“舅舅,腿软得很,走不动啊!舅舅,快救我们——”靳凯的声音不是很大,似乎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怕被人听见一样。
“趴下,爬出来,用湿毛巾捂上嘴!”我说。
“舅舅,你不要给我妈说啊——”靳凯在井下说。
“你们咋不早点给地面汇报?”
“汇报了,前面张三岩让我们等待救援,不让我们乱跑,不让我们出来,怕高处烟大,我们这里地势低……”靳凯怯怯地说。
我没想到,事情真的闹大了。谁知道,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和外甥靳凯的通话。我原以为外甥声音小是怕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其实靳凯不是怕我,而是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快要窒息了。
“你们都在一起吗?趴下!趴在地上,等我们来救你。”我说。
“舅舅,我感觉我撑不住了,你快点啊——”靳凯声音微弱。
“坚持住,娃,我马上就到矿上!”
作为一矿之长,矿上着火了,9个人被困在了井下!我几乎疯了,出门,车已经开过来了,一起喝酒的都是陕西鹤金公司的人和矿上的下属,他们都在远处着急慌忙地打电话。
我跳上车,喊,快走。
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张灰色的布帘。
司机不敢开快,打开了雾灯。我说:“快,快开——”
电话又响了,我一看是姐姐打来的。我接起来:“刘桐,咋回事?娃子打电话说,井下着火了,出不来了……”姐姐在电话那头哭起来。我说:“我就到矿上了,你先别急,没事。啥情况,我再给你打电话——”“你,你快救他啊,我的好兄弟——”姐姐鼓起了很大的劲儿说,像是要挣破这巨大的雾帘。
我急了!车钻进浓稠得化不开的雾里,向前冲。
上午11点,我来到乡下的茶园里喝酒。茶园,可不是南方的茶园,是北方喝茶的地方,就是一个农家院落,有房子有树,吃饭喝酒的去处,人们叫茶园子。在阳关,这家茶园是最上档次的农家茶园了,就在北乡,不远,离城区30公里。茶园里等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徐大江,是老朋友,也是老江湖,我平日叫他老流氓。他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他叫我喝茶,我还不得不喝,其实,算是陪他,我知道。但他在场面上还是敬着我,他的老底我知道,脸上有几颗麻子我都清楚,所以,我也不怕他,他原本就是阳关街头的一个混混。
我再次打电话给张三岩:“啥情况?咋救援?”
张三岩说:“正在开会,你指示。”
我说:“所有的排风机都打开,打开了没有?”张三岩问身边的人,说还没有。我说:“马上打开啊,你们动动脑子,救人要紧啊!你他妈的要乘机报复吗?张三岩,这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可告诉你,你是主管生产安全的副矿长,也是值班矿长,出了事,全部由你担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你别那么说,刘矿,你的意思是我坐视不管?现在你管,给你汇报了,这副矿长我早就不想干了。”
我气得发抖,我说,人都到齐了没有?他说,到了,都在。我重而缓地压低声音说,快组织人员,下井,救人。生产科的和安全科的,只要在家的人,全部下井救人!你带队先下井,我马上就到。这是我的意见。张三岩说,你还没到,我下井,地面谁指挥?我说,我指挥。他说,那不行,我见不到你,不下去;你不在,我要在地面指挥,这是我的职责,谁下井,我们正在研究。
我想,咱们矿上最大功率的排风机打开了,很快就可以将烟排出来,那是巨型排风机,高两米,功率在四千瓦,几乎能把整个井口罩住。一
后天下午4点,像不在人间的时间。我万万不会想到,我将像一个影子,站在阳关夕阳红宾馆207号房门前。我听到房子里的说话声像石头和铁块在撞击。我用中指关节重重叩门,那声音惊得我自己倒退了半步,即刻,里面陡然变得一片安静,我感觉很多的耳朵贴在我刚才敲过的门板里面,我看了看小小的门镜,分明有一只右眼盯着我。我又向前挪动了半步,继续叩响了铁锈红的房门,声音谨慎了很多。“谁?”是一个男人的责问。“你好!”我这样回答。
门开了,开门的男人头发上浮着一层木灰,像刚刚熄灭了的一堆火,余烬尚在。眼角红赤赤的,像火焰;他的脸色是铁灰色的,脸上有一层烟雾般的忧郁和郁积的愤怒。他身后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里面浮现出怒气和质疑。那男人铁着声问:“你找谁?”我说:“你们是黄辉的家属吗?”那男人说:“就是。”我坦白:“我是王筱的舅舅。”我听到我的声音像一团烟雾。“哦,进来吧!”那男人的表情略有纾解。
我也是一个舅舅,我在省城一家知名的文化企业工作,我的外甥叫王筱,我就是为外甥王筱的事情走进这家宾馆房间的。
今天,省城风和日丽,万万没有想到,远在千里之外,阳关的黑山顶上浓雾弥漫,十米开外不见人;后来才知道,那雾其实就是瘴气,不走不动,壅塞着所有的罅隙,将整个黑山和山下的古老长城都淹没了,别说蚂蚁一般的区区人等。
而我一早满怀怜惜地去兰大一院看望高中女同桌。
病前一周,她去了甘南,参观了舟曲泥石流大灾难纪念碑,后来她还在玛曲参加了一个全国的山地越野长跑赛,名次还不错,前十名。长跑刚结束,就是一场瓢泼大雨,身子跑得热,天气凉得猛,她在微信上喊冷,兰州的同学们都笑。回兰州之后,她开始发高烧。开始还以为是感冒高烧,在诊所打点滴,三天后高烧不退,急忙住院,一查,病毒性脑膜炎。住院第三天,我去看她,她已经面目全非:昔日的阳光形象不再,她头发散落,目光呆滞,嘴唇噙着血丝,神情抑郁,像一个疯子。她不认识我了。她的眼睛看着我,空洞洞的,没有任何内容。我想考量她的智商,问她,你烧到多少度了?她眼睛迷茫地看着别的地方,似乎是看着遥远的甘南,很久,似乎找到了,结结巴巴说:“39……9℃!”她只记得这个数字39.9℃。脑膜炎不是好病,可以致人于死地,也可以致人于傻,还可以致人于瘫!好在治疗效果甚好,这天早晨,她住院第十天,神智基本恢复,能认得人了,只是嘴角还留着血迹,神情疲惫。好不危险,却属万幸!大家都说,兴许就是去了那大灾难纪念碑,中了邪了。
傍晚,一个意外的惊喜:两位老家的同学来兰州,约我去喝酒唱歌。我赶过去,吃过饭,进了歌厅,刚刚点好酒水,老同学开始唱第一首歌《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一个遥远的电话来了,是在阳关打工的外甥女建宁打来的,我手持电话走出包厢,这一刻,我变成了矿难者家属。
她在电话里说了“我哥哥”三个字,就哽咽难言。我觉得自己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了一下。我也感觉到建宁的心在阳关剧烈颤抖,身在远方,她欲言还休,我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正如那场浓雾锁住了她的心口一般。我问,咋啦?建宁,他咋啦?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她哽咽道:“受伤了!”“啥?受伤了!”我有点发怵,说,“你不要急,不要怕,伤势严重得很吗?”她说:“现在在医院急救,不让进,进不去,不知道!我和嫂子在医院门口!”我想看看外面的夜色,眼前却灯火辉煌,我说:“赶紧找你海成爸,叫他打听情况,再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就来阳关!你们不要害怕。”
在遥远的阳关,在这高原的单翅之上,只有他们表兄妹两人,外加我表弟海成。筱是哥哥,建宁是妹妹;海成到阳关比筱更早一年,是他俩的长辈。筱去了阳关六年,去年将建宁也拉攀了去。此刻,他受伤了!在急救!不让进去!
此时,晚上9点。兰州的夜恍惚迷离,我蒙了。阳关的夜必然漆黑如深渊,像团浓墨,建宁和她嫂子桃儿正在这浓墨当中惶惶不知所措;筱此刻正在这团漆黑当中挣扎,他是啥样子呢?他的腿断了,还是胳膊折了,还是昏迷不醒?他满面血迹?浑身颤抖?龇牙咧嘴?喊着妈妈?喊着爸爸?喊着他一岁八个月的儿子天天?……其间,我再次电话证实了事情的真实性。
建宁所说的哥哥,是我三姐的独生子,王筱,在阳关阳钢股份有限公司工作,地点在大沟矿,这是一个专门开采石灰石的矿山,正在浓雾所锁的那黑山上。他受伤了,又不让家属看,建宁又哭了,天呐,这必然是大事!矿上受伤,必是重伤。
我急忙电话叫表弟正玉,商量一起去阳关,考虑到路途遥远,大约有800公里,穿越整个河西走廊,晚上得两人轮换驾车,我急忙又叫学生兴辉开车过来,一起去。当晚11点多,我们仨一路向西。
走前,海成打来电话,说:“哥,我打听了一下,情况不好,大沟矿着火了,他们去救援,可能是中毒了,估计有生命危险!现在在医院抢救……”我能听得出来筱已处在无边的黑暗中。
“石灰石矿怎么着火了?石头着火了?烧伤了吗?”我在黑色的山缝里穿行。“也不知道是怎么着火的,人没有烧伤,烟!是烟熏坏了人!”这话里包含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呛人。
谁也未曾料到远方的那场浓雾正化为八月的秋雨,从西向东,夹带着西风,迎着我们迷蒙而来,凄冷无比,凉薄无边。而我们出发的时候,谁知道远方的阳关正在冷雨夹带着铁灰色的浓雾之中呢?
我的心上蒙上一层铁灰色的烟雾,沉重无比,堪比眼前的黑夜。车行不到半小时,表弟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阳关飘来,沉重,像铁一样。他说:“哥,人没了……”
“咋回事?啥原因?”我问。
“就是井下着火了,烟雾涨满了井下,一氧化碳中毒……”他在那边结结巴巴。
没了!筱没了!被黑暗吞噬了!被着火的石头冒出来的烟熏死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捶胸大哭:“快救他啊——”
我的哭声以120码的速度向西穿越,如果筱还有点生命迹象,还能感应到远在千里之外的舅舅的牵挂,兴许他能够挺得住,能够从生命的悬崖边上扭过头来,不掉下去。我想他不可能就这样走了,他肯定还在坚持,他浑身都是力气,这点痛算什么!他一定等着我去唤醒他。
我一声声高喊着筱娃……表弟和学生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半天无语,也无劝慰。车拉着我沉重的哭叫,在黑夜穿行。
筱27岁,筱生在正月初五,喜庆的日子,我由此判定,他的人生将一直带着喜庆和正月的阳气,不会有任何的灾难和不幸。他脸色黑黝黝的,眼睛明突突的,我对他心爱有加。等他一岁会说话,他叫我只有一个字“舅”。他的儿子天天尚且不到两岁,可爱极了,圆头圆脑!微黄的头发不多,他把头发叫作毛,他在床上看见一根头发,捡起来,一声声喊着“毛”,似乎是一个重大发现!他总是在和别人道别时说一个字“忙”,然后,叉开五根手指,左右旋转着手指,像一个舞蹈动作,意思是你去忙吧,再见。他还会跳舞,会跳斗牛舞!他侧着身子,摇摇摆摆向对方斜刺里晃过去,跳过来;这时候,和他对舞的人要很好地配合,否则,他会倒地大哭。姥姥配合他跳得最好,还要同时喊出节奏,嘿嘿嘿!
如今,筱居然真的走了!表弟的话我相信,但我心里仍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轻易离开我们!
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三姐这个事实,这个看似难以置信却让人心碎的事实。
车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三姐家。悲伤之余,我最后下定了决心,打通三姐的电话,告诉三姐,我大概下午3点钟到达古浪,谎称我的一位同事出事了,需要姐夫陪我去武威办事。下午3点左右,让姐夫在路口等我,我拉他。同时,我又给在古浪工作的大姐的孩子,我的外甥昌云打电话说,筱出事了,人没了,你在古浪等着,大概下午3点我们一起去阳关。
去阳关的路很长,沿途正是河西走廊。从兰州出发,途经永登、华藏寺、古浪、武威、河西堡、山丹、张掖、高台、酒泉、阳关,最后抵达阳关,共计900多公里。路的左边就是一连串的山脉——乌鞘岭、马牙雪山、西山、莲花山、焉支山、阿尔金山,北面是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其间便是狭窄的走廊。
高原之上,悲恸之下。
夜,很深很浓,黑夜如同深渊,我怀揣着比黑夜更巨大的悲伤,负重前行。
正玉以最快的速度驾着车,向西,向西。经过永登,再穿过华藏寺,穿过五个长长的隧道,就等于穿越了乌鞘岭,进入了河西走廊门户——古浪,从高速公路出来,右转弯,进城,不远处,我看见姐姐和姐夫站在路口,还有昌云,在焦急地张望。我下了车,站在三姐面前,一时语塞。我强忍悲伤,三姐已经抓住了我的双手,说:“究竟咋啦?你说,咋啦?”我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三姐摇着我的手,再问。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筱受伤了,在医院,现在还不知道伤势如何。我们走吧……把娃娃也抱上。”三姐听得此话,急忙回去抱孩子,姐夫原地木然站立,不知所措。我和昌云急忙陪着三姐回家,孩子正在酣睡中,将他从被窝里拉起来,睁开黑突突的眼睛,懵懵懂懂,不哭也不闹,却一个劲儿喊:“爸爸、爸爸!”我的心里一下子翻腾不休:这孩子咋就偏偏喊爸爸,他是有感应,还是咋的?半夜三更,他咋就要叫爸爸!筱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了,他笑呵呵地站着,一声不吭。我想筱此刻已经是给他的儿子来托梦了,孩子是否正在梦里梦见爸爸来到身边,吻着他,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我的臭天天,我的臭宝贝!爸爸要走了……”我们给孩子简单穿着完毕,带上了孩子的奶瓶和奶粉,三姐抱着他,出门,下楼,外面是黑漆漆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孩子在三姐的怀里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睁着明突突的眼睛。我们上车,一路向西。
车上人多了,车后座坐了4个人,加上一个孩子,很挤。兴辉对我说,老师,要不叫上满国义?国义也是我的学生,他在金昌。我说可以。这是长途,还有长达700公里,这么挤着,到阳关,肯定不行。我打通了国义的电话,他似乎在沉睡中,我们约好了时间,他说在河西堡服务区等我们。我们在黑暗中穿行,从黄羊镇身边擦过,从武威身旁掠过,在河西堡服务区稍事休息,国义来了。车上的人分开来,3个人开车,其中一个休息,中途轮流驾驶。车过武威,三姐已经觉得势头不对,我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向前。走着走着,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她喊起了筱的名字,声音在车内颤抖着,黑夜跟着颤抖。她的心早就飞到遥远的阳关了。
我在车前,她和姐夫抱着孩子在车后。昌云在后车,陪着正玉和国义。
车还未到山丹,大姐的电话来了,没有给我打,也没有给姐夫打,更没有给昌云,她打给了三姐。我听得清楚,她打来电话也不说话,就开始哭,那哭声来自遥远的乡下。她的哭声引得三姐问,咋啦?大姐,咋啦?接着没等大姐回答,三姐已知道事情很大,手还拿着手机,偏在一边,紧紧抱着孩子,号啕大哭,一面喊着筱的名字。
天天在三姐的怀里安安静静,抬眼望着奶奶号啕的样子,低声喊着奶奶,奶奶。奶声奶气,令人心酸无比。他哪里知道这突然如此苍老的哭声对他意味着什么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让他变成了一个没爸的孩子!
三姐看着孩子,将孩子抱得更紧,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开始颤抖着哭叫。
肯定是昌宏(昌云的哥哥)给大姐打了电话,在还没有到古浪县城的路上,我已经给他说了事情的大概,他可能在情急之下,半夜三更电话告知了他妈。大姐也许是在半夜的沉睡中,听到这消息,猛然无法纾解,只好直接打电话给三姐。
三姐12年前患心脏病,我们姐弟都知道。病发后口吐白沫,到了医院检查后才知道是心血管有病。后来也犯过几次,原本想做手术,却没有足够的钱,只好保守治疗,再后来,随着筱渐渐长大,家境逐步改善,三姐的病随着心情好转,居然渐渐转好,发病的频次越来越低。B
这排风机我熟悉,但我不熟悉今天的自己,都是庞然大物。6年前,我亲自置办了它。说置办,你该知道,包括采购,却超出了采购;我采购了它,也“采购”了新任的董事长,附赠品是取得了许正山的信任和我的今天。
那时候,原董事长马震落马,许正山重返阳钢,成了新的董事长。现在,他是省委常委,L市委书记。那时候,他刚从天河市市长来接任董事长,离开阳钢刚好5年,人变得更加威严,越来越像官了,我都认不出来了。离开的时候,他是阳钢总经理,来的时候是董事长,天差地别啊。他上任第3天,就来到我们采购科。这是他起家的科室,见了大家,格外亲切,一一握手,和我握手的时候,我说:“董事长,今天我握的手是市长、董事长的手,时隔5年了,沾点喜气,祝贺您!”
“老同事,小刘,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其实,我俩同岁,他成了董事长,我便成了小刘。
见面会上,他客气得像拉家常,梳理了和在场每个人当年的关系,客客气气结束后,让大家发言,作为采购科的副科长,我说话了:“董事长重返阳钢,是我们的骄傲,也是我们采购科的骄傲,董事长当年在采购科的时候为我们创造了辉煌,现在,董事长来了,我想我们采购科的春天也来了!我想我们采购科从现在起,紧紧围拢在以董事长为中心的董事会周围,为阳钢发展建功立业!”
董事长毫不犹豫地表扬了我,说,小刘有前途,好好干!采购科大有作为。此后,采购科更名为采购中心,我被提拔为采购中心主任。提拔之前,许正山找我谈话,问我,现在采购中心需要一个能够支撑企业快速发展的思路,能够跟得上公司跨上快车道的构想,你有什么想法?我说,董事长,不管什么科室中心,都得为您服务,您现在不是一般的干部,是正厅级领导,下一步就是副省级、省级,您的眼界比我们不知要高出多少,您才50岁,将来更远大的仕途等着您,但也需要兄弟们支撑,这个我清楚;一个企业最要紧的是安全生产,不出人命,这就需要有安全设备。采购中心眼下最要紧的是采购一批安全保障物资,譬如大型排风机、防毒面罩、氧气罐等,这些东西很贵,但是,它能够给企业和您带来上升通道……
董事长打断了我的话,怕我继续说下去,说,好了,别说了。小刘,咱们是老哥们了,你的心思,我懂;说明你也懂我,这就够了。说说你采购排风机的理由?我说,一旦矿上发生火灾,或者有毒气体无法排放,就需要排风机,它能很快排除烟雾、有害气体。董事长转而沉下脸来说,小刘,石膏矿怎么能发生火灾,你简直是胡扯,你把我当外行了!我许正山在这里工作了18年,啥情况我不清楚?我有点紧张,但是凭我多年的经验,还是很沉静地讲了理由,董事长,事故不是天天发生的,安全就应该防患于未然,这未然就是一种可能性,谁也不能保证,越是不起眼的小事,越要加强防范;假如有那么一天,咋办?董事长说,有道理,把你的充足理由写在报告上,尽快打报告,董事会上会研究,尽快执行,以便能够让企业的安全生产尽快改观。
序语1
A2
一8
B16
二20
C25
三30
D36
四42
E49
五55
F61
六67
G77
七82
H88
八93
I104
九110
J120
十128
K135
十一141
L149
十二153
M159
十三163
N173
十四177
O193
十五196
P204
十六209
Q216
十七221
R230
十八235
S240
十九245
T251
二十255
U261
二十一265
并非结语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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