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父之名》是一部反映达斡尔母族文化的小说。作者通过对主人公讷克宝坎坷一生的描写，讲述了一个达斡尔族青年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为东北民主联军送情报、打光复军、参加淮海战役，最后在攻打金门的战斗中被俘滞留台湾，但念念不忘家乡，最后魂归故里的故事。作者在小说中对达斡尔的生产生活方式、风情习俗的描写细腻、生动、准确。作者用很大篇幅讲述了达斡尔的族源、历史，包括达斡尔人在西伯利亚和黑龙江东、西岸与沙俄抗争、浴血奋战的光辉事迹,反映了达斡尔人英勇顽强、保家卫国的英雄气概。

第一章　源头

一

对米娜而言，思乡是一种良性情绪。每次通越洋电话，她的声音从遥远的巴黎飘进我的耳朵，脆生生喊一声爸，问的都是七星峡谷的山水和岭头的花草、猫狗，洋溢着美好的情感带出她跳动的记忆。可是思乡对我而言，是不良情绪。北方吹来的风，让我平静的心颤动，思念起远方的故乡，我的心慢慢地碎了。思乡对我来说，就像泛滥的洪水，卷着巨浪而来，留下淤泥而去。满目疮痍，随之瘟疫肆虐，一触即死。我和思乡的洪流搏击了整整六十年，终于被击倒了。

我躺在亲手盖起来的念亲居，行动不能自理，茶饭不思，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给我的儿子西道打了越洋电话。第二天，西道一个人匆忙赶回来。

每天清晨，西道把我背到七星山顶，看北方那岸的城市从晨雾中显现，在夜幕中隐去。炽烈的阳光把我白胖的西道烤得黑瘦黑瘦的，我心疼极了。我想告诉他，不要再来山顶了，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声音就是出不来，手也无力握笔了。

西道回来之后过了半个月，我比画着告诉他让米娜回来。米娜一回来就扑倒在我床前号啕大哭，嘴里不停地责备着西道，为什么不早早告诉她我的近况。黑瘦的西道像个体贴的哑巴，什么也不说，只顾用手绢擦着我和米娜的泪水。

米娜和西道一直在我身边守着。西道的胡茬子在他黑瘦的脸上，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惑之人看起来像是花甲老翁。米娜美丽的自然卷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胡乱地绑在一起，她清丽的脸颊暗淡无光，晶莹的双眼渗出黑紫的眼圈。

米娜回来的第三天，我使出浑身的力量，指了指书柜一格里用他们的母亲阿鲁亲手织染的彩布镶裹的铁盒子。西道把它拿了过来，放在我枕边。我打开盒子，把姥姥用哈塔的鬃毛和阿优的牙齿做成的项圈攥在手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我梦见一脸稚气的勒米森穿着一身灰蓝的军装，骑着白如初雪的哈塔，进了念亲居的院里。随行的还有我生命中的第一位朋友——忠诚的阿优。我迎了上去，哈塔不停地向我轻轻晃动头颈，阿优一个箭步扑过来，用前爪抱住我，上下左右不停地舔舐我的脸。我习惯地拍拍雀跃的阿优，轻抚哈塔飘逸的鬓毛，张开双臂环抱住稚气未脱的勒米森。勒米森轻轻推开我，上下左右打量我一番说：“哥，我们走吧。”我们俩一前一后轻轻一跃，哈塔和阿优箭一般蹿了出去。

我在骑马的蹬动中醒来，我知道，我要走了。淡柔的灯光下，米娜趴在我的床边熟睡着，西道坐在我书桌前的藤椅上，微闭着双眼。窗外传来蛙鸣和蝉声。一股“哈塔在外面等着呢，我要去”的冲动在我心间推挤着，我的身体瞬间充满未知的力量，腾一下坐起来，惊醒了握着我的手熟睡的米娜。她惊喜地看着我，嘴里喊着：“爸！爸您终于醒了！太好啦！哥！”西道也闻声跑过来，紧盯着我混浊的双眼轻声问：“爸，您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想吃点什么，我去煮，很快就好！”我看着一儿一女，心中五味交汇，一滴浑浊的泪淌出来，我轻轻摇摇头，指了指枕边的彩布盒子。米娜伸手把盒子递给我，我摆摆手开口说了一句：“盒子你们留着，记着、送我回家。”我有声音了！我心里暗喜。

我刚说完，米娜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她抱住我哭喊着：“爸！这里就是您的家呀！您在说什么啊？！不要吓我好吗？！”西道对这句话是早有心理准备的，他表现得很淡定。论生老病死，西道比米娜更淡定。三年前，阿鲁去世的那天，也像我一样从昏睡中醒来，似乎一切疼痛都消失了，变得精神了许多。她跟西道说想吃阿掰 [1]()①，西道风一样跑出去买来，阿鲁满脸欢喜地吃了一个。之后，对我和西道说：“我可能要走了。”我和西道埋怨她胡说，连声安慰她会好起来的，结果当天晚上，她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

西道俯身轻轻抚摸着米娜的鬈发，柔声对我说：“爸，您把想去的地方告诉我，我和米娜送您去。”我摆了摆手，指了指米娜，西道似乎懂得我的心思，郑重点着头说：“爸，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妹的，您放心！”

我开始感到气息不足，呼出去的气越来越多，吸进来的却越来越少。我的眼神开始迷离，思绪变得飘忽。我听见木门嘎吱的响声后，一道温暖的银光射进来，哈塔踱着四蹄，轻缓地走到我床前，用鼻子顶着我示好。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调整凌乱的呼吸，悲哭着，带动苍老的音色，用母语唱起了葬词。没等唱完，我的魂魄出窍了。享年八十整。

看着痛哭呼唤的米娜，默默流着泪关掉录音笔的西道，我好想上前安慰，却被示意的哈塔点醒了。我带着满腔的忧伤和眷恋，领着哈塔，走出了念亲居。

目  录

第一章　源头 / 001

第二章　上游 / 007

第三章　中游 / 037

第四章　下游 / 064

第五章　入海 / 090

第六章　彼岸 / 152

后记　感恩、知足 / 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