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简直都不敢肯定那是秋天,或者还是一个夏天,或者是夏天向秋天的过渡也未可知,反正那种时候天热得我头昏脑涨,我琢磨如果我是一只鸡,那么这会儿下的蛋都是熟的了。嗯,这比喻绝对没错。我一个人表情怪诞地走在校园里。我穿一条印有星条旗的那种大花裤衩,把双手插入两侧的裤兜里,像个没受过教育的年轻人那样在校园里晃动。
H大学约莫有一百年历史了,因而从这里毕业的人比我十九年间用手摸过的小石子儿还多,我简直都没法想象他们会有这么多。一万人是我能想象得出的最多的一群人了,可从这里毕业的家伙们简直要比十万还多一点儿。我腰间挂着一台Walkman,神色茫然地走在校园里,就像商店里穿着衣服的塑料模特儿跑出来了一样,看见我这张脸保险会把你吓死,嗯,我敢打赌我的脸色就那么令人讨厌。那会儿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我尤其喜欢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像《永别了,武器》的开头和结尾简直都叫我欲哭无泪,那种压抑着的冷却的情感让我无法言说。你瞧这样的句子:“那年深夏我们住在村里的一所房子里,越过河和平原可以望见群山。河床里尽是卵石和大圆石,在阳光下显得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流得很快,而在水深的地方却是蓝幽幽的……”这句子又简洁又生动。海明威一直说要把小说写得像电报一样简洁生动,他的确全都做到了,而且不折不扣。而最关键的在于他这部小说的结尾简直要了我的命:“我走到了房间门口。‘你现在不能进去。’一个护士说,‘不,我能。’我说。‘你还不能进去。一你给我走开。’我说,‘另一个也走开。’但是等我把她们赶走以后,关上房门,拧熄了电灯,并没有丝毫用处。这好像是在向一尊雕像告别。过了一会儿,我走出房间,离开医院,冒着大雨走回旅馆去。”
你想想看这样的结尾,海明威把那种与主人公的妻子的生死告别之情弄成了存有火焰的冰块,不服他简直就不行。至于菲茨杰拉德,他那部《了不起的盖茨比》,更是叫我爱不释手。你想想看,盖茨比由一个穷小子变成了大富翁,后来又死在自己的游泳池里,像个巨大的充气垫一样和落叶一起慢慢在水里转动的感觉,那种悲剧之美简直绝了。我甚至有一段时间都感到绝望了,因为即使成功了你也许仍然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个世界就这么严酷无情。
我穿着美国星条旗大裤衩,右手里拿着一块美式炸鸡在啃着,Walkman里放的是理查·马克斯的Take Tuis Heart,我琢磨着海明威所说的关于简洁的精妙论断。一时间我甚至拿定主意,要叫我说的每一句话至少是简洁得要死,删去那些形容词和副词,就剩下名词和动词该有多妙!我走着走着,才发觉H大学真是大得不得了,估计能抵得上非洲南部某个国家的自然保护区了。告诉你吧,在H大学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有趣而又古怪的人物,像我的老乡林格就是一个。说起林格来,我就很容易动感情,要知道这家伙已经跑到美国杜克大学去学习摄影了。他长得简直就像俄制T-72型主战坦克,牛高马大,走起路来轰隆隆响,可这家伙还有一肚子的鬼主意。有一段时间他突发奇想,把整整一打网球包上避孕套,一只一只打到女生宿舍楼的窗户里去了,还说这叫反抛绣球,你说这家伙带劲不?他还留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凭这头长发他要当个冒牌酋长简直绰绰有余。靠这一头长发他就迷倒了不少女孩子,他常常带上这么一句口头禅:“我说伙计,别跟真的一样。”所以这家伙干什么都是漫不经心。我跟他不一样,我干什么事都认真得不行。比如我这会儿一边想着简洁的问题,一边在校园里转悠,结果我就在“红苹果咖啡屋”门口碰见了他。
“喂,乔可,你在转悠什么呢?你真像一只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狒狒。喂,乔可我告诉你,我要举办一个像样点儿的摄影展览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