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马戏团来到小镇,决定在这里继续他们的巡演。从彩条大篷车上源源不绝地涌下马、猩猩、熊、大象,甚至鲸鱼,最后是人类,侏儒巨人彩服小丑六条手臂的黑皮肤小孩,美艳半裸的女郎,还有——那些闪亮耀眼以至于一时无法辨别是什么的生物。
彩色三角飘旗从枝头到旗杆,到路灯,到居民二楼的阳台,被细绳牵引,占据了小镇的天空,仿佛所有鲜艳的颜色被炸飞到半空中,并且以三角形的形状永远凝固在人们头上。圆顶帐篷跳过所有繁琐的步骤,砰地一下像隆起的小山般,以红白条纹的面貌一下铺满整个广场。
滑稽,吵闹,又庄严,并且不可阻挡。
一旦马戏团团长决定了,事情就会按照他的意愿发展。没有人怀疑这点。马戏团成员如此,镇上的人——在他们察觉这点之前——也已经如此。
在强大意志的光照下,他们像梦游者般安详顺从。镇上的居民忘了手头上正在或将要做的事,围绕在马戏团周围,忘情地注视着他们搭建起他们的王国,那个属于手风琴、圆鼓、长号、短笛,以及吹卷口哨的王国。
马戏团的表演空前成功。
少年几乎是在帐篷搭好的同时出现的。人群在他两边退开。一条清晰的路径将他直接带到了马戏团团长面前。他朝团长鞠躬。额前的一绺卷发垂落下来。
“为什么要对我鞠躬?”团长问。
“因为你是这世上最美的苹果树。”
马戏团团长瞅了一眼少年鼻头安着的红色小丑鼻。
“你应该笑。”少年直视团长的眼睛。
通常,人们不会这么盯着他,尤其还是对着他的眼睛。马戏团团长决定给少年一个机会。他让少年上了他的大篷车。
“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小丑。非常棒的小丑。”团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讲道。事实上,团长的大篷车里,整洁得像一间手术室,所有的东西都是白的,清洁的,有序地被安置在最应该在的位置。团长只是在忙于修复他们进来时造成的破坏,比如说,门把手上的指纹。
“你还需要一个小丑。”少年说。他看起来比团长还肯定。
“为什么?你会什么?”
“我会讲故事。”
“他也会。”
“我更好。”
“这么说,你能一边在钢丝上骑单轮自行车,一边抽烟斗,然后用肚子讲故事吗?”
少年摇头,但团长的话并没有说服他。他坚持自己的故事讲得更好。
“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听听。”团长说。
少年几乎是动摇了。他的目光第一次低垂。有那么一瞬间,马戏团团长觉得他们已经有了结论。
“从前有一个马戏团团长。他生来并不是一个马戏团团长。在成为团长前,他是个男人,并且他相信,他可以给别人带来幸福……”没有预兆,少年突然开口。一旦他开口,似乎就停不下来。话语从他身体喷涌而出,它们渴望被言说,渴望别人听到,渴望作为一个故事被人理解,带着沉默太久而生出的焦灼,将少年的嗓音拉扯得嘶哑甚至干涩。
尽管如此,那似乎还是个好故事。不知过了多久,当少年吐出故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马戏团团长深深吸了口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等待着故事从他们身边散开。
“几点了?”团长打破沉默。
少年摇摇头。
“你怎么能够?”
“我知道。事情总是这个样子的。”男孩深黑色的眼睛里跳动着星辰般的光芒。
“我们的确缺一个讲故事的小丑。你明天就来吧。”
“我现在就可以留下。”
团长打开车窗。晚风吹过他的脸庞。他希望没有人这时会经过窗前。
“明天你会讲新故事吧?”
在少年开口前,他就已经知道答案。“是的。你会的。驯兽师的车上应该还有睡觉的地方,今天晚上你也和他一起。晚安。”
“晚安。”少年对着团长背影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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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
糖匪的小说,通过强调语言之下的语言,似乎正在探索一种不再被语言符号迷宫囚禁起来的生活。这些小说尽管题材和叙事方法不同,但总是有一个共同之处:用类型小说的语言来讲类型小说讲不出的故事。
——刘宇昆(美籍华裔科幻作家、“雨果奖”“星云奖”获得者)
将《无名盛宴》归类于科幻也好,童话也罢,都不足以使读者对这部作品产生正确的预期。糖匪在纸上营造了一个如同水晶一般的梦境,它精巧、细致、迷人,以许多不同的面向折射智性的光芒。
——黎幺(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