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头凤/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陕西文学艺术创作百人计划书系》:
1.虹桥
他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叫作虹桥市。
虹桥其实原本叫鹊桥,听着就是给人用来做梦的,适合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年,坐在夜晚的树荫下边,对着一河银子一样的河水,宁静地沉思或者遐想。那些梦里,总有一些美丽的影子,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让少年的心怦怦跳动。然而,梦总是要醒的,早晨的阳光在抹去夜色的同时,也抹去了梦的缥缈,白天明亮地在眼前展开——生活还是那个生活,村庄还是那个村庄。
村庄就是鹊桥村,传说中牛郎和织女的相会之处,一个出产爱情的地方。
鹊桥村在渭河岸边,渭河流到这个地势平坦的地方,一下子停住急匆匆的脚步,在宽阔平坦的河床上,悠闲而又懒散地漫步,浏览着两岸的风光。初夏的渭河两岸,是成排的垂柳和白杨,枝叶浓密,像画上去的,不透一点阳光。在树与树之间,有喜鹊飞起或者落下。那喜鹊的腹背黑白相间,头尾却是孔雀绿的——黑中折射出来的宝石蓝。偶尔,它们会喳喳地叫一阵,呼朋唤友,然后成群结队,并不是去搭鹊桥渡人成仙,而是一径向着鹊桥村背后的秦岭飞去。
五月的秦岭,和河对岸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川,都是鲜嫩的绿色。那绿,也像是画笔画上去的,或淡或浓,或深或浅,笔触起伏地从平川一直涂抹到山顶。那山就成了涌起的浪尖,笔直地指向天空。天空呢,是纯得看不见半点杂质的蓝;是可以剪下来,裁成美丽的衣裳,穿在少女身上,风一吹就翩翩起舞的蓝。
就在这绿得难分难解的大地上,这条宽宽展展的河流,像是西王母的簪子划出来的,就那么生生地把鹊桥村与对岸的一马平川分成两个世界。那河面是平坦的,水面上并没有多大的波浪,只有一些细碎的波纹轻轻地展开。河水便像镜子似的,映着天空的蓝。偶尔一朵两朵白云,像温驯的绵羊,在河里照着自己的影子,那也是顾影自怜的沉静。时间在这里停止了它流动的脚步,就像分别站在河两岸的牛郎织女的石像,一站已经多少年了呢还是就在昨日?风雨已经模糊了牛郎织女的面容,让一切都不再那么真切,好像是一场将醒未醒的梦。眼前村庄飘起的炊烟,就是梦里那些怅惘的雾,有着遗世的恍惚,仿佛这里不是尘凡,而是一坐下去,就可以坐化成仙的仙境。
忽然一天,黑色的铁轨固执地、带着势不可当的锐气,穿山越岭,在不远的地方,像大树上分了一个权,伸到鹊桥村。然后,一列列火车,载来了机械、建筑材料,还有海一样的人潮。在响亮的号子声里,一座城市就那么快地建设起来。这以后,鹊桥村改名叫虹桥市。它一直默默无闻,大多数工厂的名字,就是一个数字的代号,厂门口站着持枪的哨兵。厂里的职工大多数都是随着工厂从上海苏浙等地一同搬来的,走在厂区里,耳边都是一片吴侬软语,加上分布在城市各处的八个湖泊、无数的池塘、水榭亭台、夏季庭院里渐次开放的栀子花、湖泊池塘中连绵成片的荷花,这城市便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树影里,都是江南的味道。
八十年代初,虹桥市还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数不清的喜鹊依旧起起落落,它们从空中看见的,还是满眼的绿色,那绿色是化不开的浓酽,一直沉淀到人的心里。风吹来的时候,那绿色轻轻晃动,才露出其中的一片深红,那是一幢幢房屋的外墙和屋顶。它们被一排排高耸的法桐分割开来。像是绿色棋盘上的一枚枚红色的棋子,被看不见的棋手调兵遣将,一子落地,输赢就已经确定。所以,这城市里,人们最无法掌控的,就是自己的命运。
那法桐已经有些年月了,一棵棵都长得粗壮结实,枝干扶摇直上,城市的街道上空,连同每个院子,都被它密密交错的枝叶覆盖了。那树下,修剪得整齐划一的灌木、花草,和小径旁扶疏的花木,都是一个个迷宫阵列,是走得进去走不出来的绿色。在这些法桐的背后,便是一幢幢红色的楼房,大多四五层高,全都是俄式的——外墙和陡峭的屋顶,是深沉的红色,塔楼尖尖地高耸上去。远远看去,楼上的窗子似乎有点小,是一副戒备森严的城堡的模样。玻璃窗上,虽然并没有拉着窗帘,却是被岁月的风尘重重阻隔着的,看不清里边的情势。只有钟楼上的时钟是白色的,衬托出黑色的指针和数字,却也是经了年月的。上面堆积的灰尘,显示着城市的年龄,有些沉稳,又有些动摇的样子。那时钟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在走向一个新的时刻,每一圈又都是走不完的轮回,就像这城市的火车,一趟趟开走了,然后一趟趟开回来,几十年从来没有改变。这个城市的人,年复一年,站在机器旁边,在试验室里,听不到时间的流动,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了,一天,一年,不知不觉,那么多的日子都哪里去了呢?
这样的城市,夜晚是深入人心的安静,路边几盏昏沉沉的路灯,一副催人睡眠的样子。楼房上的窗户,一半亮着灯光一半黑暗,是一半已经入眠,另一半还醒着。醒着也是安静的,是灯光在书本和图纸上流连的寂静。然后是火车的汽笛,一声长一声短,贯穿整个城市的夜空,那是这个城市最动人的小夜曲,让人听着安心。而这个城市,最不会动摇的,就是人心。就连那车间机器的轰鸣,都让人感觉安稳,心里踏实,这里所有的人,都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一起向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不该做的事情,则是想也不会想的。
每天早上,城市里最先醒来的,是一辆辆公交车,它们眯着昏黄的灯光,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懒懒地拖着长长的电缆,驶过昏暗的路面。那街道上的黑暗,前面刚被车灯分开,后边又悄然地合拢,不留一点痕迹和缝隙。电车的车厢里,也亮着昏黄的灯光,路上的人能清楚地看见驶过的电车里,一只只吊环轻轻摇晃,是将醒未醒,醒着也在梦里的样子。但当电车开过几个站点之后,那些吊环上,就密密麻麻地挂满一个个手臂。那些手臂,有的粗壮结实,甚至长着厚茧,看上去充满力量;有的纤细洁白,是令人产生美好遐想的样子。坐车的人们一般都沉默着,是在回味昨晚的梦境,还是在酝酿新一天的工作呢?随着人的增加,车内的空气,也由清冷变得热乎起来。车上的每个人,虽然表情都是凝固的,不见一丝波澜,却也多了一分生活的暖意。
写完《生命的微笑》之后,我有种余兴未尽的感觉。《生命的微笑》属于纪实性比较强的小说,总是担心被人对号入座,想象就无从发挥。所以打算写第二部长篇。最初,我构思的是两个人的爱情故事,随后陆续写了一些片段,却一直不满意。因为我希望这部小说整体有所突破,重复自己是毫无意义的。
这五年问,我一直在酝酿着这本书,思考用什么样的文笔去书写,我知道,如今长篇小说创作的兴盛,是前所未有的,每年出版以及在网络上发表的小说,如云烟一般浩渺,要在这庞大的海水里,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是需要有自己的独到之处的。
这期问,我读了很多书,我感觉,今天的小说,其实是越写越难。如果仅仅写故事,还是容易的。可故事无论怎么编,也赶不上今天的社会新闻的曲折离奇。作家不是记者,不是简单地记录社会上发生的事情。而今天的读者,也不是过去的读者,他们都有较高的文化水平。那么,把小说写得有味道,写得好看,让阅读变成一种内心深处的愉悦感受,才是应该努力的方向。要做到这点,无疑,就要有一个好的叙述语言,能把故事讲得让人读完后,可以静下心来慢慢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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