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世界/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杨英国卷》:
正午时刻,深秋的太阳依然炽热。阳光泼辣辣地洒下来,安家集以东几百亩红荆地泛起五彩斑斓的光波。光波下白岚涌动,细看方知是一层厚厚的碱花。碱花在荆棵根部翘起脸来,像要攀上荆秆,争享一份阳光似的。
抬头东望,荆棵地里有条笔直的大道,碱层将大道铺成孝带般的白色。时下正值“九月十月地泛潮”,大道上的碱层与荆地里的碱花蔓延相融,太阳一晒,天地间就生发出那种让人虚烦懊躁的湿热。阵风起处,带咸味的湿气钻进鼻孔,此刻再举目远眺,一切生灵都会产生孤帆远舟身临大海的感觉。
在这苍茫地带的大路北端,一抹红绿相映的光晕正起伏颠簸。轻风催送,光晕愈来愈近愈来愈大,终于面目绽露——是一乘花轿一群喜神一团欢乐。欢乐的气氛冲淡了荆地的苍凉,天地也随之显得清爽高阔了。
颤悠着的花轿进了村,由东西行,穿过大街拐进小巷,在小巷的北口抻了抻,然后奔向安中奇的家。
这儿虽是平原,却有沟坎,有险坡,有大小远近不等的古坟荒冢,更有大片小片的红荆地碱蓬棵。总之,地形很是复杂。时下,南军和北军在这个复杂地带兜圈子啃屁股打了几个月,末了,南军边打边往南边退,北军打着跟在后边追。南军退过大沙河,北军却立马停住不追了。南军见北军不追,便怄气似的突然扎住阵脚,回过头来隔了河面打冷枪、放冷炮。
过后才知道,原来南军赶到的新编三十七师已从沙河上游二百里渡过来,想诱北军渡河追击时抄其后路。不想机关算错,被人识破,让北军两边钳上去迎头兜住,一师人马除了伙夫顶着锅盖逃出几个外,其余全都打死或被俘。至此,过河的南军再也没敢攻回来,但也不退不撤,只是据住南岸,枪炮朝北,像在寻觅和等待什么机会似的。说来也挺奇妙,日子不多,由于战事需要,北军这边的部队越撤越少,于是,南军便瞅了空子,常在夜间派兵渡过河来又抢又杀。有时碰上北军的拦截部队,搏杀一阵也就仓皇撤回。终究北军兵力小,顾了东顾不了西,南军便屡屡得手,甚是惬意。
那霎,这方人混得真格没了日月,他们走不脱也逃不远,白天黑夜囫囵睡,听到枪声,爬起来先往窖里钻。姑娘媳妇们更惨,穿戴完毕先问爹妈,看自己像不像五六十岁的老太婆。爹妈说像了,她们就蹙眉。爹妈说不像,却又赶紧朝脸上搓灰。尽管如此,仍是心尖堵着嗓子眼儿,有个风吹草动,先就吓得没了脉。当时什么事都难办,就是说媳妇容易。倒托媒人找女婿也并非轻而易举,所以只消男方一应口,姑娘的爹便立即独轮车一架,左边斜挎着女儿,右边是权作嫁妆的衣服被褥,一溜跟头赶忙送到婆家。女婿秃点儿瞎点儿年龄大点儿都无妨,因为无论怎么说,总比让南边过来的兵痞糟践了要强吧。姑娘有了“主儿”,爹娘放了心。用这方人家的话说,算是对自己的闺女圆了“汗格儿”。
一个漆黑夜,秋傻子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地下。就在这当儿,北军的贾司令忽然率兵自天而降。人马分别埋伏在沙河沿岸几村与临近的碱蓬洼里,雀儿难飞地封锁了消息,至第二天夜,很麻利地兜住了五拨渡河过来的南军,一场掏狗獾似的聚歼战,这五拨南军连个肉星儿也没迸回去。也就从这夜起,沙河北岸一溜八乡得了安乐,人们终于重新体会到了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也就从那天天亮起,女家倒托媒的事没了,小伙子定亲娶媳妇,仍得循了以往老规矩,交了小礼交大礼……
安家集西头小名叫留根儿的安中奇,就在这段清平安乐的日月里说了媳妇定了亲。守寡半辈子的母亲托人做媒,姻成了赵家窝棚赵海力凡的闺女赵云秀。战乱把双方老人吓惊了脑儿,刚定亲五天就商定了过门。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