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雪夜如梦似幻
一
一九八〇年的最后一天,整个白天都阴霾沉沉,藩城仿佛还浸淫在昨夜的梦里,但给人的感觉还是相当温暖的。风很微弱,苍白的冬阳上午还短暂地露过几次脸,中午起就深囚于逐渐增厚的云层中,挣不出来了。天色因此比平时暗得早,到林远飞在食堂吃过晚饭回寝室的时候,大院里已经黑透了。
此时他仍没有意识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会就此降临。
他坐在岑寂的办公桌前慵懒地吸完一支烟后,仍然发了好一会呆,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接下来的漫漫长夜。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最让他感觉到无聊和孤独的。头脑有点昏沉,心里空落落的,但睡觉时间还早得很。看点书吧,一时还打不起精神;走亲访友吧,对于一个刚从下面县里借调上来没多久的孤家寡人,亦无从谈起。
单位里的人都回家了,所有办公室都像幽闭症患者一样,冷漠地紧闭着眼睛。老旧昏暗而墙皮剥落得斑斑驳驳的楼道里,只有最东头的机关会议室里尚有些动静。那是和他一样长住单位的收发老吴头,独自在里面看《新闻联播》。相比起来,林远飞觉得自己眼下的境遇连老吴头都没法比,他掌握着会议室的钥匙,单位里唯一一台21英寸彩电也就仿佛是他的。有时候自己凑去看看,总有种侵入他领地的感觉。况且老吴头的口味和他完全不同,只要有咿里哇啦的戏曲节目,那个频道会就此被他锁定。坐在那儿的感受也实在比闷在寝室里好不了几分。
好歹去听会儿新闻再说吧。林远飞这么想着便站了起来,这才注意到窗玻璃上细微的沙沙声,和漆黑的院子里那在昏黄路灯光晕中翻飞的微弱的亮点。他俯向窗玻璃,诧异而又有几分欣喜地发觉外面正在下雪,而且那雪的来势还不算小。
往上看,窗外的天空更阴沉了,仿佛有谁拿墨汁将天幕瞎涂乱染了一气。乌沉沉的夜空中感觉不到一丝风,大朵大朵银白的雪花因此便肆无忌惮地狂舞不已。其间显然还夹着细小的雪粒子,砸得窗玻璃沙啦沙啦地呻吟不已。仍然在迅速汇聚的雪片,默默地将黑暗的底色点划得支离破碎。有的雪花简直就像是沉甸甸的流星,闪闪烁烁地几乎是直直地往下坠,而地面上一定还较为温暖,雪花落地后多半很快就融化了。尽管这样,毕竟雪很大也很密,地上还是渐渐泛了白,望去茫茫苍苍的,泛映着院子里稀疏的灯光,把天上地下渲染出一片迷蒙而微微有些泛红的寒光。
痴痴地看了好一会,林远飞才意识到有些冷。他关严窗扇,打消了去会议室看电视的念头。就这么隔着窗玻璃安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雪花,心里涌动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好久没动一动。
家乡应该也在下雪吧?怪不得今晚这么暖和呢。他闷闷地想:雪花就像一条大被子,把屋子和世界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啦。后半夜气温降下来,雪一定会积厚的,那该多有诗意啊!哦,这样的夜晚,这么静,这么美,连一丝半点风声都听不到。要是整个世界就此让雪给冻住了,从此永远定格在这个时间、这个样子上,那冰雕玉砌、玉树琼花、普天银光,岂不就成了个(未免有些阴森的)梦幻世界了吗?而人也定格了,定格于此时此刻的那个年龄,老到七老八十的从此得以不死,小到牙牙学语的从此不会长大,因而也不用去上学、做工,永远做年轻父母怀抱中的乖宝宝。其他人呢,该上班的上班,该享受的享受,该当总统的还当总统,该当叫花子的还当叫花子,总之一切都永久维持在现状上。那局面,虽然远不够公平,远不能皆大欢喜,其实也还是相当理想的呢——起码,谁都不用再吃苦、受罪,更不必再惶恐于衰老乃至死亡的威胁,岂不真成了不是梦幻胜似梦幻的人间天国?
他蓦地打了个寒战,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一丝古怪,转而又觉得,还是去会议室看一会电视来得现实些。可是,刚刚转过身来,他意外地听到寝室门上似乎被人敲了两下,声音怯怯的,若有若无。这时候会有什么人上门来呢?难不成真是什么神灵被自己的幻想感应而从天而降了?他淡然一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同时却怔怔地看着门,一时不敢挪动脚步。
可是,敲门声又响起来,还是两下,比先前响了些,而且分外真切。
“谁呀?”问话的同时,他上前拧开了门,但随即又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门口出现一个穿着件紫红底黑隐条布质棉袄的女孩,笑吟吟而又带着几分羞涩地看定了他。而她那乌亮的瞳仁里,刚好清楚地映现出吊在头顶的白炽灯温暖的光泽,和林远飞有几分迷惑的脸庞。她那有些蓬松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絮未融的雪花,苍白的面颊和鼻翼上,则凝着几点雪花融化而成的晨露般的小水珠。
林远飞的心呼呼作响地悬了起来:“你是找我的吗?”
话出口的刹那,他已经认出了她:郑小彗!
女孩微微点了点头,林远飞不由自主侧过身子,将她让进了门。同时,他下意识地探出头去,向楼道两旁飞速地扫了一眼。楼道里黯寂如故,只是他门前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摊浅浅的水渍和几个残存着雪迹的淡淡的脚印。
林远飞脑海中倏地闪亮了一下——今晨他出门时,曾注意到门前有一小摊泥迹和一长溜漫延开去、深浅不一的脚印。当时他十分迷惑,昨天下过点毛毛雨,外面是比较湿滑的,但并没有任何入来找过自己,怎么会有脚印留在自己门前?他曾用脚试过一下,个个都盖住那些脚印,显然不是自己的。难道就是眼前这多少有几分神秘的女孩的?可是,昨夜她怎么没敲门而今夜却……
他想关门,却又迟疑了一下;不关,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将门轻轻掩上。不料,那女孩的胳膊似乎不经意地往后一靠,咔嗒,门锁被她碰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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