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着了
我睡着了。感觉有人用手指有节奏地戳我的肩、弹我的头。刺骨的黑暗……难受的椅子……疼痛的背部……僵硬的脖子……干枯如骨的嘴……发麻的颧骨……闷热得不行……所有一切如梭般结合，构成这转瞬即破的瞬间，我猛然惊醒。错误的时机，碎片式的拼凑，如同错置的骨骼……我掰扯自己的脸颊，远离那凛冽的窗户表层。为防止继续发颤，我把T恤塞进了裤子，迅速拉上了毛衫的拉链。拉链滑出的声响，犹如一部迷你赛车从两耳驰骋而过。我身上的影子监视着我，见我身体发出动弹，手指便停止了戳动。
“伙计，我们到终点站了。我打算从这儿搭车去停车场。”
他手指尖的触觉弥留在我的右肩，玻璃窗的寒意也未曾远离我的左脸颊。我站起来，没有看他的脸，只从眼睛的余光瞥到那局部的深蓝衣服，那官腔的蓝色……我浑身发僵，尤其我的颈部……找不到背包的那一刻，我吓得身体发直。随后，当我发现它正对折躺在自己的脚边时，我松了口气。我拽起一根背带，将它抡在肩上。一个长长的哈欠，眼睛流出泪来。醒来时，我在一部巴士里，但不知巴士身在何处。可我仍然觉得自己已经远远过了该下的站点。就像公务员没听见闹钟，过了上班时间几个小时才醒过来……阴郁与安宁的感觉搅在一起。
外面，漆黑一片。我迈着机械的步伐走向中门，门紧闭着。我飞步向前，在这部被弃的巴士里，举步踉跄。座椅空无一人，墓碑鳞次栉比，在我惺忪的眼前，一行、一行延伸开来。旅程抵达了……是最后一站……“伙计，我们到终点站了。”背后的司机，仿佛是黑黢黢的存在。好像一名守墓人，一位穿蓝衣衫的死亡天使，一只能言善辩、却埋葬在不祥的沉默中的巨型乌鸦，他等待着人们的离去，好与无人的座位所发出的污气独处。他甚至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我一路焦虑地迈着步伐，移动自己的身体，压迫着愈发强烈要回头一探的欲望，将自己的身体拽出了前门。
离开阴暗的回廊，我进入至一片无以名状的漆黑中。巴士屏息着，等待着。它休眠了……绷紧着……沉默着……临时车站并无灯光，哪儿都不见区名。对巴士站的原始气息，使我确凿了自己的直觉——这里一片荒芜、人迹罕至。战栗的我意识到这些之后，身体伴随着微弱的惧意为之一颤，我已经离开城市很远了。面前的陋室，距离曾经灯光通明，粉饰上漆，时髦漂亮，广告位、地图、座位区、区名清晰可历的车站模样，已有二十年之久了。这辆空旷的巴士将我留在了二十年前的当下，巴士一记抽搐，发动起来，朝向一个更为久远的年代，沉甸甸地驶离而去。我舒出了刚刚不知不觉紧憋着的那一口气。
我在一隅没有光照、样貌丑陋、与世隔绝的室内。一个哆嗦，我望着巴士渐远的光影，那是我与我所在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我将毛线衫的拉链推至喉咙。按下紧扣在右腕上的卡西欧塑料手表按钮。看了看表盘上骇人的、发出蓝绿光的时间显示。四下无人的处境既叫人安慰，又令人不安。我的左脸颊因为巴士窗玻璃的凛冽寒意，继续发出刺痛来。骨头仿佛融合到了一起。胃部因为饥饿而生疼，眼睛在灼烧，背疼得离奇，后脖颈发僵。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感到一阵沉重，我只想在温暖的床铺上躺下、睡去。这横亘在我与床铺之间晦涩不明的、神秘的、可怖的距离，还有满满的惧意，在身体里回响。
我必须到哪里去吃点什么，然后回家。我看向那些路标。发锈了，东倒西歪。上面的文字似乎是我不懂的语言。伸手不见五指的道路彼此陇合……我不清楚家在哪儿。周围没有出租车，也并无它出现的可能……没有一样东西在动。我转身回过头，好像在看一张没有意义的照片。巴士也已开走了，车站是我与我所知的世界之间最后的联系了，我不知该去哪儿。前方有几处街口，宽度相同……我决定试试那条最明亮的路。比起制定决策的人类，我更像是一头心随直觉的动物。我加快了脚步。街口两旁的墙体，涂鸦触目皆是。大堆字母，环环相扣……杂乱无章……句子、单词、数字、字母、标点符号……混作一团……
运动鞋随着我的脚步无声而移。我思忖，“我好像不在这里，只不过有人想象我栖居这里。某个我看不见脸的人……”仿佛我从后面，透过他们的眼睛看向自己。一个渐行渐远，渐远渐弱，愈弱愈模糊的背影……朝向那满目字母的墙……我想迅速转身回望，却没有勇气。我继续走着。缓缓消融在这绵藏于涂写文字里的黑暗。
但水蒸气仍旧从我的嘴里冒了出来
我行走着，希望找到一个还在营业的店家弄些吃的。然而，所有地方看上去都一副几年前就已关张了的模样。仿佛里头的灯火不会再亮了，门也永远不再开了。一家歇了业的理发店……在它旁边是歇了业的蔬果店，在旁边是歇了业的文具铺……正对面是歇了业的咖啡屋……我仿佛置身于一部拍摄计划被取消的劣质电影的布景中。我移动在阴郁昏暗、搭成街区模样的景片间，因为懒得拆卸拖走，景片们被原样留在了那里。天并不冷。但水蒸气仍旧从我的嘴里冒了出来。电影特效。我固执地行走着。没有放慢速度。我不知道如果自己停下来会做什么。歇了业的肉铺……紫色和白色的肉条悬在冰冷的挂钩上……歇了业的台球室……歇了业的照相馆。
半通明的橱窗里，印满了街区住户的大型海报，它们被无序地摆放着。一对夫妇……他们脸上，有种特意令人恼火的幸福神色。巨大的婴孩面庞……笑盈盈得叫人垂涎。双眼仿佛凑到一块儿。穿黑衬衣的少年被淹没在了发胶里。他的黑头发如同蟑螂般闪耀着。蓄着胡子、秃顶、圆脸的男人。他穿一件带马球衫领子的栗色毛线衫。紧挨着他的，是一对双胞胎。他们微笑时表情几乎一模一样，穿一样的T恤，在镜头里，相同的比例。另一对夫妇……这对与那对，年龄上大相径庭。还有套着切包皮手术专用服的金发男孩。一副蠢相……另一对夫妇……穿浅灰色亮面材质西服、笑得腼腆的男人。没有自信的照片。裹着头巾、过分装扮的女人……
这个地方的人们……当地人……我刚刚降临在他们的岛屿上。巴士撞上海滩，冒起了烟，我是唯一一个在深度睡眠时被吵醒、从巴士上获救的乘客。残骸里的飞行员被撞得粉碎，被卷入到漆黑一片的海浪中。他的蓝衬衫，血迹斑斑。巨大的乌鸦开始在他的头顶盘旋。而我，还活着。我看着岛上的居民。他们都沉沉睡去。他们从床上爬起，如同梦游一般，睁着好奇的瞳孔。他们在观察我。他们凝视着我的眼睛。却没有一人看到我。在护目镜之下，他们睡着了。他们并未察觉到，我如同一条饥肠辘辘的流浪狗，徘徊在他们的邻近。眼下……每过一秒，他们醒来的几率便会增加。隔在窗落与街道间这层甚为精美的玻璃要碎落，只是时间问题。我试着一声不发。
我又走了一阵子，几乎什么都没遇上。直到我看到一张同样的照片按固定间隔被悬挂在灰色的电线杆上，大部分杆子的顶上没有灯光……我停下脚步，注视起来。一位样貌羞涩、身着黑白衣服的女性被重复印制在A4大小的纸上，底下歪歪扭扭地写着“失踪”的字样。乌黑一片的照片背景与夜色的漆黑交织在一起，她在照片上显出纯洁的白色。她仿佛是个悬在空中的鬼魂，飘离了照相馆橱窗里那些人物所属的世界。我重新开始行走。因为同样的照片持续性重复出现，我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追赶一只背对着我飞离的失落鬼魂。一只腰部以下空无一物、在黑夜中仰泳的幽灵。它越是逃，我越是追赶。我在急速前进。或许在向着一处陷阱……与此同时，我露怯的双眼不断检视方才行走过的道路是否仍在原地。我加紧了自己无声的脚步，迈起快步，这步伐让我的内心同时充斥了对迷失的恐惧，和对找到一个能吃上东西的地方的希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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