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德卡·德内玛尔科娃（1968- ），捷克作家、剧作家及翻译家，也是一位四次获得捷克颇负盛名的Magnesia Litera文学奖的作家。德内玛尔科娃一九六八年生于捷克库特纳霍拉，后就读布拉格查理大学日耳曼研究及波希米亚研究专业，一九九七年获得博士学位，曾在捷克科学院捷克文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二〇〇四年起至今一直为自由撰稿人。二〇〇六年出版小说《希特勒金钱》，并凭借该作于二〇〇七年获得Magnesia Litera文学奖。现居布拉格，其作品被翻译成十九种语言出版。

故事的女主人公吉塔·劳希曼诺娃是一名在捷克生活的德裔犹太人，幸免于难逃出集中营后，她六次试图重回旧日故土，却始终未能成功。在书中，作者用荒诞、冷漠的语言，叙述二战与纳粹的不端行径给民众带来的困苦和人性的伤害。女主人公吉塔1945年离开集中营时，还是个失去父母，失去兄弟姐妹的小女孩。她发现自己实际上已无处可归。纳粹的野蛮远未结束。对于吉塔而言，生活已不再存在对和错这一问题。生存便是一切。在追求生存的过程中，她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灵魂。吉塔的一生几乎都与死亡捆绑在一起，身份的认知混乱，灵魂的认知混乱。终其一生，吉塔都在寻求回归，回归家园，回归童年，回归开始的平和的命运秩序，然而直至到死亡那一刻的到来，她也无法从中解脱开来。文本以小男孩丹尼斯在自家的园子里挖出了一个骷髅头骨作为开端，这个头骨是属于年轻的安迪——吉塔的哥哥从集中营逃回家园，被侵占了他们家园的人们终结了生命，至此，各方人物粉墨登场，几十年的时间，串联起了集中营的残酷，侵害者为其自身的利益对被迫害者制造的身体、生命与心理的戕害。书本以吉塔的生命与精神救赎为主线，丹尼斯作为正义的“窃取者”的生活轨迹为辅线，两条线索出现的各队人马似乎以独立的个体出现，实则螺旋扭曲地交缠一起，如同书中经常出现的蜘蛛网这一个喻体，分不开，厘不清，没开始，无结束。吉塔从首次回归是从集中营逃出对家园的渴望回归，第二次回归是她从曾经的家园逃离追求生存的回归，接连的几次回归，她从对实体的追求到实现她立一座纪念父亲的碑作为精神的回归，然而始终无法如愿。家园的分崩离析，命运的扭曲，精神的折磨，文本从隐约的呐喊到后的爆发中体现出来的，是关于人性的救赎的方向，吉塔希求得到作为人的正义、尊严的公正对待，而非作为种族、财富、人格附属之上索取的对待，历史的“窃取者”在了解一切内情后相助她完成这一救赎，即便过程困难重重而且并未能达成所愿，她的一生都在乞求脱离物质带来的扭曲了的人性，然而她又必须利用金钱影响下的社会物资能力来夺回失去的一切，金钱的纠葛是命运的死循环。这两个矛盾的对立体，在作为人的这一层面进行的平等对话，关于对纯真生活的奢求的对话，值得回味。

六个章节，六次尝试回归家园。战争开始前，吉塔·劳希曼诺娃度过了快乐的童年，直到全家在对自己犹太身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关进了集中营。首次的回归预示了第二次的回归，同时也开启了战后长时期的历史悲剧：村民们侵占了吉塔家的财产和土地，因此想要将从集中营幸存回归的孩子们清除掉。他们设法杀死吉塔的哥哥，埋葬了他；但吉塔活了下来。黑暗的罪行和不公正的抢夺让村民们紧密团结。六十年后的夏天，吉塔重新出现，整个村庄陷入震惊，也拒绝接受她，即使吉塔根本不想追回被盗窃的财产，她只是希望能建立一座关于她父亲的纪念碑来表达正义。五个夏天的回归，让吉塔明白承认罪行是多么困难，特别是当整个村庄都参与其中时。宏大的、阴暗的、现实的故事，却达到了古典戏剧的深度。

——Magnesia Litera文学奖评审团

《希特勒金钱》是一本震撼人心的书。这部小说讲述了种族迫害和驱逐的经典故事以及争取正义的斗争。拉德卡·德内玛尔科娃为德国—捷克—犹太关系的编年史做出了重大而实际的贡献。

——乔治亚·德西西亚图书奖评审团

他们打断了我的左臂。就是这里，您想碰碰吗？然后是右臂。双臂断掉地躺着，感觉奇怪极了。像是一只断翅的鸟。我无法动弹，但我的意识清醒。我没有尖叫。我四个月大的儿子在隔壁睡觉。我祈祷他不要醒来。我会忍受，直到他们离开。他们离开，我就可以……冷静下来。总会离开的。他们轮流占有我，就在厨房的沙发上。您想听细节吗？”

芭芭拉声音颤抖。小女孩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她感到震惊，她叫我“外婆”，她以前很少这么叫我。

“外婆，您在干什么？别说了，求您了，别说了。我们走吧。”

求我是没有用的。

没有用了。

“好吧。是的。当然。问题可以一会儿再提。——我没有昏过去。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但我的小男孩醒了。我听到了他的哭泣。于是我也开始哭，试图盖住他的哭声。但他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一声接着一声。我只好尖叫，他们便找东西塞进我的嘴。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软软的抽噎……他们把他抓过来……抓过来……杀死了他。就在我的眼前。在一只跛足鸟的眼前。一只无法保护孩子的跛足鸟。一只飞不动甚至连翅膀都扑腾不了的跛足鸟。

“他们离开前拿走了熏肉和面包。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在奥特拉阿姨和我的丈夫阿道夫·斯拉兹回来之前，没错，议长先生，就是那位您感兴趣的我的丈夫，我只能摸到我的小男孩的脚趾，他的身体我都无法触碰到。那一刻，我的大脑陷入一片昏暗。我时常想与这个世界断开联系。与活人的世界。那一瞬间，我成功了。我的大脑迷失在黑暗中，陷入了死寂的虚无。这让我倍感安慰。”

混凝土掩体

欧耶茨基抵达布拉格，他把酒瓶放在腿边。 波尔图酒洒到了方向盘上，还有T恤上，手指也被粘住了。车里交杂着葡萄酒和汗水的味道。

去往索菲亚宫的夜路上，他坐到岸边，打开了第二瓶波尔图。他喝了一口酒，把烟头弹进水中，然后从背包里找出纸袋扔进水里，翻滚的袋子让一群等着干面包片的鸭子困惑极了。它们又惊又慌，贪婪地咬着白袋子，但很快就失望地游走了。纸袋在水里溶化，一颗颗小扁豆浮出了水面。

它们鼓起的肚子会在爱侣的短桨和摇荡的家庭脚踏船间曝晒很久，很久。

斯多拉什有些焦虑，他摸了摸自己的长鼻子，手指在堵塞的毛孔上来回揉摸。

一把钝刀，和一张鹿的图片。我和哥哥安迪小时候偷偷溜进树林里带着的刀。我们用这把刀从苔藓上刮蘑菇，在松树和桦树的树皮上雕刻。现在我要用这把刀在斯多拉什的眉毛之间连一道槽，然后再刻两条纵线，一个宽广的矩形就形成了。顺着矩形剥下皮， 砍掉鼻子，砍断骨头，在脸中间重新挖一个。皮在太阳下晒干，用黑色的油墨涂上图字母G和I和T和A，直到涂满整张面皮。然后加固它，做成迷你灯的灯罩。每晚我都会躺在它下面，泪流满面。骨头和肉一并扔进开水里，煮成一顿滋补的肉汤。要保持完整，不崩溃，也不尖叫。

“斯多拉什先生，您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为什么我还活着？在一切的一切之后，我为什么还没有发疯？在这个一直疯狂从未改变的人类世界里？无论是您的父亲，还是您，甚至是您的儿子，您的孙子，谁坐在这里，都无关紧要。人们永远都是那样。没有任何希望。您没有，我没有，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有。如果我剥下这间房子里坐着的和站着的所有人的皮，一定会发现里面毫无不同。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同。”

斯多拉什奇怪地颤抖着。他一会儿摸鼻子，一会儿拉耳垂，他打开，又合上那个黑色的文件袋，把死去的水仙花的花瓶放到他所以为的桌子中间。如果我割开他的喉咙，一滴温暖的人血都不会流出来。

他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现在手握王牌的，是我。

议长斯多拉什。他看见自己在环中起身，举起右手示意胜利，两名年轻男子谄媚地托着他的手臂。他忠实的爪牙。他领导的复制品。但我抢走了他的拳击手套，戴在爪子上，从上面吸取他的力量，又用我的力量让它双倍增加能量。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抢，怒气冲冲地抢。一旦他抢回去，戴在巨大的拳头上，手套会燃烧着融进皮肤，留下一片焦痂，手套与手融为一体，再也无法移走。要保持完好，不崩溃，也不尖叫。

他清了清嗓子，想要说话，却被人抢了先。是那个支支吾吾的红眼理发师克莱因。我仍能感觉到他摸过我鬈发的手指。是的，我仍然感觉得到。

“没错，这可怕极了，没人否认这一点，吉塔。但另一方面，一个人，比如说你，一个人身上发生这么多诡异的事情实在令人怀疑。大家可能会觉得——我想，绝对不止我一个人这么认为，你可能是在撒谎。而且，为什么你的丈夫自杀了，你却没有呢？这是我们所看到的。”

他轻笑了下，环顾四周。 他为自己的机智感到自豪。剥你的皮就够了，你这防腐剂下的木乃伊。就在你的眼前，慢条斯理地打理你染过色的、喷过香水的头皮。要保持完好，不崩溃，也不尖叫。

他的嘴角透露出严肃的苦涩。

“最起码我们可以知道，这件事情完全没有解决清楚。就像拉迪斯拉夫说的，调查人员无法判断，这到底是不是一起自杀事件？是否有人提供了帮助？”

拳头捶到桌子上。

“问题应该回到正轨上。我们不是来这讨论外婆的人生。你们必须承认这一点—— 你看清楚你在跟谁说话，为什么要跟这些人谈论这些私密的事情？真恶心。”

芭芭拉开始呜咽。她被困在我为我们两人准备的困境里。丹尼斯想打断她，他的眉头紧锁，与人窃窃低语。律师沉默着，冷静地观察局势。

晚了，亲爱的，已经晚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我不是在跟这里的谁说话，我全部的言语只属于一个人。我和斯多拉什一同站在环里，他的背后是他的父亲。

绳索绕成的环变成了混凝土掩体。

凹凸不平的标志

娜塔莎高兴地亲吻着包装袋上欧耶茨基签名的不规整的字母。

“这是一个标志，预示着一切都会变好的标志。天赐之物！而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要，连波尔图都是我硬塞进去的。

黛尔巴娃讨好地看着她。

“娜塔莎，能不能让我把没签过字的换成签了字的？”

“就一个，不能更多了。”

“好的好的。”

“你是第一个拿到的，黛尔巴娃女士，你意识到了吗？”

黛尔巴娃取下头巾，把小小的白色包装袋放进里面，像包包子一样装好。

“我先把东西拿回家，然后我们一块儿过去。”

“去哪里？”

“当然是去那里。”

“一个一个来，先生们。”

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时间。时间来来回回，没有障碍，没有盲点。

“我还活着。多少次我都没能杀死自己。我在那里没有自杀，从那里回来后依旧没有。今后也不会。在那里发生的事情超过了人类可以理解和人心可以承受的范围。但它随时都可能发生。人们永远在寻找牺牲品。找到最弱小的那个，折磨他，折磨他，然后控制他。即便那只跛足的鸟意识到自己失去孩子时，我也没有自杀。我没有自杀，因为我的丈夫选择了自杀。他那么胆小。这件事对当时的我来说一点也不难。我是说自杀。今天也容易得很。即使是今天，对我来说，自杀都是那么简单那么理所当然的事。也许对我而言，更难证明的是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没死。

“自愿离开，他们这么说。但从来没什么自愿。人都是被逼迫的，或显或隐的手推动着他们，做出那样的举动。外部事实和内心煎熬的暗流推搡着他们走到最后。

“当一个人意识到，人生不过尔尔，正义那么稀少，他应该选择离开。准时离开。但他仍然心存期待，期待着隐藏的东西。他期望马上就能遇到那个东西，下一分钟，下一个路口。

“能让人生骤然不同的东西。”

斯多拉什摸着耳垂。我要用生锈的钉子在他的耳朵边上打几个圆孔，再挂上五十公斤亮闪闪的、黑沉沉的金属块。越挂越多，像狗的睾丸一样亮晶晶，直到无处可挂，直到耳垂被耳环撕裂。

“我是个疯子，您说得对。彻彻底底的疯子。那天之前我一直踩在钢丝上，钢丝两端分别是普克里茨和我父母被杀害的地方。

“阿道夫·斯拉兹，我幻梦中的丈夫，我幻梦中的支持者，如今的亡魂，去医院探望我。和阿姨一起。就来了一次，奥特拉阿姨每天都来。我是多么期待能见到他啊，期待他能用温暖包裹着我。我们拥抱，像是第一次这么做，在我们经历了……那样悲痛的遭遇后。我期待着他的到来，他懂得那个不被村子原谅的可怜人的感受。但他什么都想好了。他只是来告诉我，他的儿子被杀害了，他的儿子之所以死了，是因为我活着。罪魁祸首是我！他无法忍受我给他带来的耻辱。他希望能踏进时光隧道，在大学里远远避开我的行李箱，重新过回自己的生活……他写了一封忏悔信，离开了我留给他的人间地狱。他在我们居住的公寓里自尽了。晾衣间里的那个租户，是请我帮他缓解腹部疼痛的年轻人的母亲，伯雷德尼亚科家的女儿。那个租户一辈子都在任劳任怨地照顾自己普克里茨的弟弟。那个租户拎了一堆垃圾，扔进了我们的人生里，她和我丈夫聊一些私密的事情。在走廊里，在庭院里，五十岁的租户恶毒地询问着关于我的问题。然后把一切告诉了她的儿子。她是第一个发现我丈夫的人。当她挎着洗衣篮走到楼顶，去收晒干的床单。蓝色的方格床单。”

目录

CONTENTS

记忆，阅读，另一种目光（总序） / 高兴/1

不可追回，不可逃避——历史语境之下的荒诞悲剧（中译本前言） / 姜蔚茜/1

楔子/

第一次归来（一九四五年夏）/

第二次归来（二○○五年夏）/

第三次归来（二○○五年夏）/

第四次归来（二○○五年夏末）/

第五次归来（二○○五年夏末）/

第六次归来（二○○五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