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莲/中国专业作家小说典藏文库》:
秋莲
秋莲的父亲在徐蚌会战中殉国,两个月后,她母亲翟桂芳肺病加重,不幸在广慈医院去世。
许宗衡阵亡的消息,一直瞒着翟桂芳。两个月来,秋莲不让她看任何报纸,也不让她听广播,还叮嘱父亲生前派来的两个勤务兵,绝不能把这个口风露出去。两个月来,翟桂芳一直住在这所法国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肺病,病情虽有所反复,但不至于马上就没治。
本来许宗衡答应打完徐蚌会战,就带夫人到香港治病,身体转好的情况下,再把她们母女转送美国,秋莲也正想到美国读书。但是两个月前,在离徐州五十多公里的碾庄,黄百韬第七兵团被解放军粟裕所部重兵围困,黄百韬绝望中自杀。一直跟随护卫黄长官的二十五军副军长许宗衡被流弹打死,围军精锐第七兵团全军覆灭。两天后的沪上所有报纸都登载了这一消息。报童举着报纸,大声叫嚷这条特大新闻,引来一群群的购报者,拿到报纸的人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秋莲本来也想到医院门外买一张报纸,自从父亲去徐蚌前线后,她每天都要买报,但是听到报童刺耳的叫喊,她打消了买报的念头。从此以后,她就不再买报。
几天前,父亲生前派来的两个勤务兵借故跑了——一个说去买菜,没回来;另一个说去买烟,也没回来。母亲已经意识到不好,饭量降了。这天早晨,有个病号提着一台收音机从病房门口缓缓经过,里面正播放蒋介石的一篇讲话。他提到民国三十五年内战爆发以后阵亡的国军高级将领,有张灵甫、蔡仁杰、韩增栋、刘戡、陈章、黄百韬、郭景云,最后说到了秋莲的父亲许宗衡。正在给母亲喂饭的秋莲想要掩饰,只见母亲剧烈咳嗽一阵,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许家一年半前从南京搬来上海居住,在上海并没有私人住宅,租住的房子。许宗衡心细,他考虑的是,上海靠海,冬天比南京好受一些,没南京那么潮湿阴冷;上海外国人办的医院多,比南京医疗条件好,这些都对翟桂芳的身体恢复有利。许家在上海没什么熟人,许宗衡祖籍福建厦门,二十岁离开老家出来上黄埔军校,之后从军打仗二十多年,和老家族人的联系早已中断。秋莲是家中独女,因此许宗衡夫妇这么一走,秋莲在上海就没有了一个亲人,她真正算是举目无亲了。
母亲的后事料理,多亏一个人——汤正伦。汤正伦是许家在南京时候的邻居,两家在秦淮河边的别墅紧挨着。他比秋莲大五岁,他父亲是南京大华纱厂的老板,他排行老三,以前有熟悉的人叫他汤三。他大哥在国军的一支部队当少将旅长,民国三十六年在河南阵亡。他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姐姐姐夫都在南京国防部工作,很少在人前露面,做了十多年邻居,秋莲没见过他们几回。
有一天秋莲到三马路上一家药店给母亲抓药,一出门,看到一个面孔很熟悉的人,着西服,鸭舌帽压得很低,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一个穿长袍的男人,脚步快速地移动,从她面前经过。秋莲马上就认出,这不是汤正伦吗?他怎么也跑上海来了?他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秋莲喊了他一声:“汤正伦!”
汤正伦愣了一下,扭脸认出秋莲,示意她不要说话,再转过脸往前瞅,发现那个穿长袍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伸手顶一下鸭舌帽,走到秋莲身边,露出久违的笑和一口白牙,说:“许小姐,想不到你也来上海了。”
秋莲好奇:“刚才那人是谁?”
汤正伦淡淡一笑:“共产党的人。要不是你插这一杠子,今天我能逮住他。”
秋莲抱歉地说:“这样啊,我打搅你公务了。”
汤正伦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下回再逮他。”
那天中午汤正伦非要请秋莲吃饭,秋莲请辞不过,只得提着一大包药丸,跟在他屁股后面去了四马路上的一家西餐店。饭毕分手的时候,汤正伦告诉她说,他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外滩七号电报大楼的一个小经理,那里的人都知道他叫高伦,希望秋莲以后也叫他高伦,不要再提他以前的名字。
秋莲有些吃惊:“你怎么连姓也改了?”
汤正伦——高伦咂咂嘴说:“职业需要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秋莲母亲住进广慈医院后,高伦时常过来瞅一眼。翟桂芳对他过去的印象蛮不错,说他小时候像个洋娃娃,淘气聪明,人见人喜;又说他爸曾经和秋莲爸议论过,如果两个孩子以后有机会出国深造,最好选同一所学校,互相有个照应。一次,翟桂芳问高伦:“你爸你妈还好吧?都有一年多没见他们了。”高伦头一低说:“母亲还好,父亲半年前过世了,大哥在豫北前线牺牲后,父亲就一直没缓过劲儿来,加上厂子不景气,终于急火攻心,一天夜里犯病,天没亮人就撒手去了。”翟桂芳叹口气说:“世道不好,啥事体都可能发生啊。”
翟桂芳终归是过来人,看出高伦对女儿有意,有一天她说:“莲儿,万一我和你爸有个三长两短,你就跟他过日子吧,他还是靠得住的。”秋莲脸一红说:“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许宗衡在前线出事,高伦知道得略早一点,他来医院找秋莲,向她露了点口风,没说全,只说许长官可能在徐蚌前线遭遇不测。秋莲不信,埋怨他乌鸦嘴。直到第二天沪上所有报纸都登出来,秋莲不信也信了。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