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是一位高度自觉,创造不止的作家。他始终保持着清醒、沉静的写作姿态、洞幽烛微的探索精神和一种思想的张力,使其文学写作具有他人所无的、不可效仿的特质。在当代文坛和思想界,韩少功占有相当重要的一席,评论界对他有极高的评价。钱理群非常概括地说出了韩少功的与众不同之处:他“一直在关注并紧张地思考中国这块土地上发生的许多事情,而不像鲁迅批评的某些作家,总是‘咀嚼着身边的小小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全世界’。”
韩少功的《暗示》以几个知识青年在“文化革命”和改革开放时期的不同人生故事为载体,剖视日常生活中常被忽视的感觉细节,探寻语言之外各种具象符号的隐秘力量,从符号学的角度对社会与人生展开独特的观察,对权力社会和资本社会展开尖锐的反思与针砭。其人文理想的高扬,以及内容与形式上的原创性,都令人欣喜和兴奋。它从某种意义上恢复了中国传统的文史哲三位一体的跨文体写作,有叙有议,借人说事、因事言理,写人、叙事、状物、说理兼而有之,给人一种新鲜有趣的阅读感受。《暗示》的文字简约而极富质量,它的描写议论均娓娓道来,时有神来之笔;言人之未言,韵味自在其中,耐人咀嚼,是一本值得反复阅读的书。
《暗示》引入了具体的世态万象,揭示某些语言文字难以明示的生活信息,是韩少功写作上一次成功的再突破。作品中表现出对社会、人生的深刻见解,深厚的理论功底和丰富广博的知识,加上简洁优美的文笔,读起来让人沉浸其中,审美思维不会有片刻的寂寞。它是小说,却又蕴涵着深刻的文化批评;它有文论的因素和对社会人生、时代、经济的独到思索,却又暗含着小说叙事技巧的本质。作者在《暗示》中将时代观察、人生悲悯、社会关爱、大众话题融为一体,就像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在你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把看似简单的话题引向深处,感性而有深度,理性又决不空疏。在《暗示》中,思想、博识与小说家的创造力酿造出一种和谐的共振,使它成为当代文学中的佳作。《暗示》出版后,得到广泛的关注。媒体争相采访报道,约写评论文章,先后有等十余家重要报纸做了大幅的作者专访,有的还辟出专版发表访谈和评论文章,一度形成韩少功的访谈热。访谈过后,对《暗示》的关注向深入发展,汪政、南帆、孔见、徐葆耕、董之林、洪治纲、范美忠、邹平、邵双平等评论家发表了颇有深度的评论文章,还有不少网友在网上发表言论,谈对《暗示》的理解和感想。
《暗示》是一部具有创新意义的作品。韩少功力求突破文体的束缚,用一种别致有趣的方式表达抽象的思考和难以言说的概念。读《暗示》仿佛是和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海阔天空无拘无束地交谈,他在你无意之中把简单的话题引向深处,它会给你一种新鲜的感受:休闲节目成为主课,抽象概念被逐出课堂,“就像一群胡作非为的学生,在下课铃响起时上课,在上课铃响起时下课。”
这是一本非常独特、非常有分量的书。在形式上,它与作者的旧著《马桥词典》相似,内容却丰富得多,内涵也更为深刻。
本书的文字简约而极富质量。它的描写议论均娓娓道来,时有神来之笔;言人之未言,韵味自在其中,耐人咀嚼,是一部值得反复阅读的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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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
我以为读《暗示》这本书可以有两种读法,一种是随意翻阅,如林间漫步,欲行则行,欲止则止,喜欢轻松文字的人,这样读会感觉非常舒服。另一个法子,就得有些耐心,从头到尾,一篇篇依次读下来,那就很像登山了,一步一个台阶,直达峰顶。
这两种读法效果很不一样。我自己读此书,两种读法就都试过,虽然不是有意的。D一遍是乱翻,碰上哪篇就读哪篇,第二遍正襟危坐,一行行仔细读来,结果感觉是读了两本完全不同的书──不是我们平时读书那种常有的经验:同一本书,认真读第二次,我们会对它有不同的或是更深的理解,不是这样,而是确实感觉自己读了两本完全不同的书。
此书的两种读法,我想是韩少功有意为之,不但是有意为之,而且可以看成是他的一个深思熟虑的预谋,甚至是为读者设下的一个圈套。在日常言说里,“圈套”这个词常常和某种心机、某种不怀好意相联系,那么,说这书里有圈套,是说韩少功对读者不怀好意吗?我的感觉是,即使不能说不怀好意,但也不能说里面没有一点恶意:仔细读了这部书的人一定可以感受到作家对当代人和当代文明之间的荒诞关系的冷嘲热讽,以及在冷嘲热讽后面的脸色铁青的冷峻。我们似乎看到韩少功在努力微笑,但那微笑总是一瞬间之后就冻结在眉宇嘴角之间,而且,每当我们出于礼貌,或是出于本能,想回他一个微笑的时候,会在那瞬间感到一股从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冰凉拂面,让你的笑意半道停住,进退不得。或许有的读者并不这样敏感,但是至少会感觉到在阅读中,自己和作家之间有一种一下说不清的紧张。我以为这种紧张是韩少功有意经营的结果,是他预期的效果:给你一个轻松读书的机会,但是你不能轻轻松松读我的书。
我自己D一次的阅读《暗示》的经验就是如此。刚刚拿到书的时候,由于有酷爱读笔记小说的习惯,我是以一种相当轻松的心情对待它的,为自己在现代写作的荆林里终于有机会碰上一片落花满地的草坪而高兴,觉得终于可以在读一本书的时候,不必犹如进入一座城堡,需经过重重暗卡和守卫,也不如进入一个迷阵,不得不在逻辑的层叠中经受曲径通幽的折磨。所以,不顾目录中的暗示──全书分四卷,各卷的题目显示卷与卷之间有内在的逻辑联系──我随手乱翻起来。开始感觉还不错,每看一篇,都有不同感受。读《抽烟》,全篇不足六百字,很像当前非常流行的报纸副刊上闲话闲说的小专栏文章(所谓报屁股文字);读《粗痞话》,赞美乡野语言的粗鄙生动,不由得想起作家的那本在大陆文坛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小说《马桥词典》;读《精英》,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能不佩服韩少功对海外bobo们的刻画是那样传神,可谓入木三分;读《麻将》,那是一篇苦涩的小小说;读《月光》,那是一篇文字如月光一样透明清洁的散文;读《劳动》,感动之余,不能不对“玩泥弄木的美文家”们由衷赞赏,心向往之。但是,读到后来,读到《仪式》《语言》《真实》诸篇,我开始端坐,在心里和少功辩论(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再后来,读《极端年代》《言、象、意之辩》《残忍》,那种初读时的轻松感忽然消失,并且似乎看到作家正在一个模糊的暗处讪笑自己。我一下明白,《暗示》不是一本轻松地可以用消闲的方式对待的书。此书之所以用小说的名义出版,之所以采取一种类似随笔的文体和形式,并不是为了讨好读者,更不是因为韩少功本人特别喜欢随笔这类写作形式,而是另有图谋。
《暗示》中有不少人物,其中老木、大头、大川、小雁、鲁少爷几个人还贯穿全书。从小说眼光看,这些性格鲜明人物本来都可以成为一本正儿八经的小说的主人公,包括书中那几个着墨不多可是活灵活现的次要人物,像绰号“呼保义”的流氓江哥,迷恋做生意但永远赚不了钱的老党员周家瑞,为了吃不到一顿肉就可以把朋友告密的“良种河马”陶姓知青,如果作家愿意,他们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铺排成精彩的短篇小说。韩少功没有这样做,而是把他们当做实现把“理论写成文学”的文学成分溶于叙事和议论之中,对此,作家虽然在附录一中有如下的自嘲:“这本书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些人物,是因为叙事举证的需要,也是因为作者一时摆脱不了旧的写作习惯,写着写着就跑了野马。” 但是,我以为附录中的如下说明更为重要:“出现人物也许有一定好处,比如能够标记作者思考的具体对象和具体情景,为思考自我设限。”设限?设什么限?为什么设限?解释并不难:《暗示》的主题既然是批评当代的认识和知识活动由于忽视具象认识、忽视实践而形成严重的知识危机,那么它自己的写作——包括它的批评——就不能仍然走“从书本到书本”的路线,就得首先自己“确保言说的原生型和有效信息含量,确保这本书是作者对这个世界真实的体会,而不是来自其他人的大脑”,正是为此,叙述人“我”以及书中的具有一定小说性的人物不仅保持了写作的文学性,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讲述、回忆、抒发、分析、说理虽然也要依赖语言和文字,但却源自活生生的生活实践,而不是立足于别人的写作,别人的思想。或许有人会质问:毕竟这些人物都是文学性的虚构,怎么保证他们在书中的思考和言说不是“纸上的学舌”?作家似乎也预料到了这样的问题,并且在这附录里预先作了这样的回答:“需要说明的是,这些人物都出于虚构和假托,如果说有其原型的话,原型其实只有一个,即作者自己。书中人物是作者的分身术,自己与自己比试和较真,其故事如果不说全部,至少大部分,都曾发生在作者自己身上,或者差一点发生在自己身上。”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韩少功这样的说明是否真能说服有类似疑问的读者,因为作家在《暗示》的写作里是出了一个自己给自己为难的题目,就是把文学写成理论,把理论写成文学。这个写作是否成功,既不能由书的发行量,也不能以到底拥有有多少读者的赞成来决定。历史上所有大胆探索者的命运都难免吉凶难料,只有把自己交给茫茫的未来。
*后我想说的是,韩少功如此为难自己,决不是一时兴起,还在《马桥词典》刚出版之后,他就说过:“我一直觉得,文史哲分离肯定不是天经地义的,应该是很晚才出现的。我想可以尝试文史哲全部打通,不仅仅散文、随笔,各种文体皆可为我所用,合而为一。当然,不是为打通而打通,而是像我前面所说的,目的是把马桥和世界打通。这样可以找到一种比较自由的天地。”
还是两年前的夏天,我和刘禾曾到韩少功的乡下家里去住了些天。他家有两点给我印象很深,一个是家门大开,常常有村里的农民来访,来访者通常都径直走进堂屋坐下,然后大口吸烟,大声说话,一聊就半天,据说乡里乡外,国际国内,无所不包(甚至还有中美撞机问题),可惜全是当地土话,我们根本听不懂。另一个是院子很大,其实是一片菜地,种的有茄子、西红柿、豆角、南瓜、黄瓜、当然还有湖南人*爱吃的辣椒等等,甚至还有不少玉米。在那些天里,我们看到了作为一个普通农民的韩少功,他赤着脚,穿着一件尽是破洞的和尚领汗衫,一条很旧的短裤,担着盛满粪水的两个铁桶在菜畦间穿行,用一柄长把铁勺把粪水一下下浇到菜地里。湖南的夏天是真正的骄阳似火,他的头上、肩上、胳膊上的汗珠一粒粒都在不断鼓动膨胀,闪闪发亮,像是一颗颗透明的玉米粒,但是会突然破裂,竞相顺着同样亮闪闪的黝黑皮肤滚滚而下,把汗衫和短裤浸泡得如同水洗。当时我就想,这样一个作家,不可能在写作上循规蹈矩。
现在我看到了《暗示》,不禁眼前总是浮起韩少功那汗如雨下,挥勺浇粪的背影。
我不知道别的读者会怎样看待这本书。我想,会有人不尽同意此书所表达的主旨,甚至不悦,还会有人对作家在有关理论和学术上发表的意见有异议,在很多细节上要同他争论,但我相信这是一本会使人激动的书,一本读过后你不能不思考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