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程瞻庐卷》:
汉口歆生路有一所五楼五底的高大洋房,锦茵绣毯,画栋明窗,收拾得十分灿丽。这屋里一例地使唤着男女仆从,一呼百诺,气象堂皇。不问而知,这一家的主人若不是居奇计赢的富商,一定是附凤攀鳞的政客了。哈哈,谁知却又不然。
诸君若不嫌絮烦,且待在下拿这支秃笔,将我这部书中事迹一一照实叙述出来,包管诸君读了,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还得叹息一会儿。正是置身局外,看他末劫残棋,放眼寰中,谁是狂流砥柱?只落得智者智,愚者愚,贤者贤,不肖者不肖,形形色色,点缀着大好河山,扰扰纷纷,消遣这无聊岁月而已。我这几句开场白已经说完,渐渐要提到正传上来了。
再说正中一间楼上是宴息的所在,炉香静袅,帘幕深沉,靠窗口搁着一盆水仙、一瓶红梅,那红梅好像也嫌屋里闷气似的,将一干长枝探头探脑伸出窗外,要吸收得一点新鲜空气。
斜风半映,和风徐来,在这正月底的天气,那春光已是浓浓郁郁地布满室内,像这样时候,那兽炭银炉当然是成功者退,不消用得的了。然而这主人的身体却是非常宝贵,依旧把那玲珑剔透铜环银顶的一座大熏笼放在炕旁边取暖。他懒洋洋地躺在左边,身旁陈设着精致烟具,年纪约莫有五十来岁,生成一副天官脸,胡须虽然不多,却根根露肉,疏眉长目,鼻直口方,再酉己上他狐裘貂帽、锦袄缎靴,真算得生就了一种福相,寻常人是及不来的。他其时整整抽了二十多口乌烟,端起银茶壶,套着嘴咕嘟咕嘟喝了一个畅快,然后望着右边坐的那个妇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瞧,这不怪吗?我的那封快信从元宵节前就寄往北京,至迟落灯后,他也该接到了,为何这早晚还不见他回来?孩子们年纪轻,哪里会知道好歹,单就我们这份人家而论,任是肚腹里黑漆皮灯笼、冬瓜撞木钟,道个不认识字,也不会饿死。朝也闹求学,暮也闹求学,我请问你,难道那些声光化电,寒可以当衣穿,饿可以当饭吃吗?我的话说出来,他是全然不肯相信。咳!天生这样逆子,真真叫我无法可施。我常常躺在烟炕上思前想后,凭我这一生,办了无限无限的慈善事业,若是天老爷果然生着眼睛,善有善报,也不该叫我生这一对冤男孽女。雷儿也罢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儿大不由人,我捺着一肚皮愤气,由他去东飘西荡。锦儿呢,她可算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没脚蟹了,怎么你也不叫她在闺房里坐着,眨眨眼就跑出大门去逛马路,这还成个什么家教?”
那妇人吃他这一顿絮聒,不由脸上红了一红,歪着身子笑说道:“如今就是这样一种时势,你叫我怎生去管束?你的身体又不大结实,各事还是瞧开些吧,没的为他们怄这闲气。你若是嫌冷清没有消遣,我命玉痕来唱歌段弹词给你听,可好不好?”
他蓦地将烟枪向盘里一掼,冷笑说道:“你提起这丫头,可又叫我心里不大快活。死讨厌的老鬼,你们伸了腿也罢了,何苦白丢下这丫头来累人?瞧见她那寒薄样儿,我身上兀自把不住地寒噤,莫说比我家锦儿不上,恐怕春红和阿梅生得还比这丫头富厚些,你何苦又玉痕长玉痕短地在这里哕唆?”
妇人忙笑道:“罢,罢,算我不懂眼色,又在你跟前提起那丫头来了。你要发脾气,哪件不好砸?偏生又砸这哑巴烟枪,将这些烟枪假使一根一根地砸完了,瞧你拿什么来止你这鼻涕眼泪。”
这句话才把那老头子引得笑起来,重行搭讪说道:“你也不用拿我开心.我们且讲几句正经话吧。转是雷儿这番回来,我们想个什么好法子将他笼络得坐在家里,不必三心两意,又是读什么书呀求什么学。我本来打了一个主意,在这里说给你听,不知你还赞成不赞成?”
妇人笑道:“老爷在外边不知道办了许多大事,想出来的主意一定是好的,我焉有个不赞成的道理?”
老头子听见这几句奉承,登时眉飞色舞,拍了拍大腿,才待开口,不防楼梯底下走上一个油头粉脸的女仆来,手里拿着一封大红柬帖,将头一扭,笑嘻嘻地说道:“我说老爷一定在楼上呢,他们只是不信,如今可是应了我的话了,稍停他们又该拿我取笑,说我是葛公馆里的家主婆。”
妇人笑道:“你瞧蔡妈终是这样不癫不痴。好,好,你既爱做家主婆,我将来便将这位分让你,只怕你家那个蔡二不肯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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