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澜梦:一个家族跨越六百年的洪水记忆》:
我——
爹病倒在床上,我却还在堤上。
不是我不去陪伴服侍老人,而是洪水无情,一个劲地上涨,枝洲大堤接二连三地报警,眼看就要突破1954年的最高水位。市政府在枝洲设立前线指挥部,市长亲自担任指挥长,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市、县机关干部调来了,武警部队来了,全洲有三万多人日夜坚守在堤上。
枝洲是长江中游最大的江心岛。很久很久以前,一支衣衫破烂的队伍,筚路蓝缕,从荆山、南漳一带出发,顺沮漳河而行,艰难地来到沮漳河与长江会合处。长江中央有许多沙洲,枝洲最大。陆续到来的人择高处而居,繁衍生息。到宋代,枝洲“其上宽广,土沃人丰,陂泽所产,足穰俭岁”,已有“桑田甘果,映江依洲”气象。枝洲就像一个大葫芦浮在江水中央,年成好时这个大葫芦就是一颗金疙瘩,光闪闪地引来淘金者无数。一遇洪水便沉入水中,成了水葫芦。洲上居民四处逃生,流浪四乡,拖棍讨米。“江心有枝洲,十年九不收,收了金子环子(穿金戴银),淹了棍子篮子(拖棍讨米)。”这首民谣是枝洲真实写照。
明代枝洲筑起第一道江堤。有堤防比不设防的光景好多了,但还是不过两三年就要破一次堤。“三年不破堤,便是大财喜”,枝洲人嘚瑟得可以上天。一出洲便自称是“枝洲大相爷”,不知是何来由称自己是“大相爷”,料想是戏文上听来的。“大相爷胆子大,喝酒吃肉不问价”,江南江北饭店酒馆把枝洲人奉为财神。一旦破堤,大相爷立马打回原形,数万生灵几无藏身之地,江南江北到处都是枝洲的讨米佬。
这故事从明初到民国,上演了几百年。
新中国成立后,枝洲对江堤进行了大规模维修,防洪标准有所提高。1954年为保荆江大堤和大武汉,枝洲掘堤分洪。此后,枝洲年年修堤,百里长堤像一个孱弱的病人站立起来,渐渐康复,威武一些了。年年防汛,岁岁抢险,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枝洲大堤在狂风巨浪中顽强拼搏,创造了近半个世纪大堤不破的奇迹。。
今年,1998年。进入七月,长江洪峰接踵而至,一个比一个凶猛。河水比堤内高出五六米,像一把利剑悬在枝洲十万父老乡亲头顶上,包括我的爹妈。
到枝洲抗洪的那天,我才晓得爹的老毛病犯了,躺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我要送爹到县医院,躺在床上的爹发烦了,说:“我一时死不了,村里小黄医生来看过,说给我输几瓶液就好了。你是来抗洪的,不要再跑回来,好好把堤守住,等水退了再送我到县城看病。”我爹一辈子不知参加过多少次防汛,知道防汛的规矩。
这几天,老码头上的水位标尺像一支插在热水锅里的大温度计,水位不断地往上冲,洪水无情地吞下那些令人胆战的数字。
生死关头,任何人都得坚守岗位!
我爹——
我这辈子死过两次。
第一次是抗战时期。那时我在通讯班当译电员,部队刚刚转移到临时住所,还来不及架线,日军战机就来了,炸弹在我们身边爆炸,我以为这回是死定了。没想到被人从土堆里刨出来后,很快就醒过来了,只受了轻伤。可是我们通讯班里死了一个人,重伤两个人。那时我才晓得死亡离我这么近。
第二次是1954.年。那年发大水,听说要分洪,我划船把水生他娘送到江南老城娘家,回来时遇到大风浪把小木船打翻了。我不知漂了多远,好在挂到了一棵树上,被人救起来,才捡回了一条命。
唉,现在日子好了,人又老了,还病了。不争气的身子偏偏在这个时候犯病。这次可要顶住,不能让儿子分心,他是来抗洪的。
我——
枝洲又要分洪了!
这个消息像一条毒蛇在江堤上游动。毒蛇游到哪里,哪里就充满恐瞑。分洪,枝洲瞬间就会沉入江底。金葫芦完了,家完了,地完了,辛苦一年的收成完了,辛苦一辈子的房子完了,所有的一切都完了!
干部按照上级指示,在高音喇叭里、在手持话筒里喊着同一句话:“决不信谣,人在堤在!”
我也在堤上奔跑喊叫。喊叫声被风声浪声卷走了,大堤上的人们想得最多的是家,是家里的老人、家里的老婆、家里的孩子、树上的梨子、田里的桃子(棉桃)、圈里的猪子。一样都不能丢,一样都不能少啊!
我一边喊,一边想着我爹。要是真的分洪了,我那年老多病的爹怎么办?怎么办?
分洪,对枝洲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1954年,枝洲下了两个月的雨,洲内一片汪洋。我爹划船送妈到南边外婆家,船到南河江心,风大浪急,几个颠簸,妈受不了了,在妈肚子里的我也受不了了,急着要出来,妈就在船上把我生下来。爹使劲地划船,船一靠岸就背起妈、抱着我往外婆家里跑。到了外婆家,爹把我和妈安顿上了床便瘫倒在地上,好大一会儿才起来。外婆给我起了个小名叫分洪,后来爹给我起了个学名叫水生。那次爹把我们送到后,连夜赶回家收拾东西,遇到大风浪差点丢了性命。
这是我妈告诉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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