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花非花
厂门口有一条长长的坡,有几个等车的人站在高坡上,站内停着一辆破旧的绿皮火车,有两个人在车子底下检修,穿着工作服,看不清人的模样,车下的光线又暗,看上去就是不动的两个黑影子。
车一直不来,吴倩就有些着急,儿子下午五点就回校了,公交车再不来,她赶不回去了。
孙娅轻轻地叫她:吴倩。声音细细的软软的,还带着娇羞,在暗淡的光线中,孙娅的脸上罩了一轮晕圈,淡淡的黄黄的,像她嘴角的茸毛,大学毕业十五年了,孙娅一点都没变,像在冰箱里冻过一。
孙娅说起了许赫,一张纸浮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着,吴倩看到上面的字,模糊不清,但又很肯定地知道是许赫两个字。是他们大四时的班主任,那时刚刚硕士毕业,学英美文学的,长相英俊,眼神忧郁,孙娅一度极迷恋他,总是拖着吴倩去找他,各种理由,还去过他的宿舍楼。
就在女生楼的后面,八楼,是两人间,另一个老师姜子枫岁数大一点,但很风趣,眼神深邃,似乎总在探究什么,吴倩不太喜欢这个人。四个人坐在一起打升级,姜子枫牌技很好,但他故意给吴倩喂牌,吴倩感觉到了,没有说出来,虽然赢了,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打完牌四个人一起去吃饭,姜子枫抢先掏了钱,他比许赫早毕业几年,工资高一点,许赫很不好意思,孙娅当时对姜子枫产生好感,事后,还和吴倩讨论:这个老师挺大气,挺男人的。吴倩的心里却很不舒服,她宁愿自己掏钱。
此时此刻,一种忧伤的情绪又慢慢袭来。
你知道吗?许赫死了,去年的今天,哇,刚好一周年呢。孙娅叫起来。
吴倩点点头:我知道。似乎这是一件早已不争的事实,只不过再次被掀开来,像伤口,看到血红的肉,有刺痛感,她捂了捂胸口,问:你们去参加他的追悼会了吗?
孙娅点点头:是啊,我组织的,当地的同学都去了,外地也来了好几个呢。她说了几个同学的名字,吴倩知道,是大学群里的几个活跃分子,总爱聊一些学校的事。
吴倩转过头看到靠墙角那儿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像藏族人的玛尼堆。她走了过去,扒开土堆,围成一个圈,从包里取出一些白纸,上面有平时工作临时记的数字和文字,时过境迁,已经没什么用了。
她问孙娅:你那儿有纸吧?
孙娅看着她,慢慢从包里取出一包黄纸,吴倩吓了一跳,说:你拿这东西做什么?
孙娅诡异地笑了,反问她:你不是要给许老师烧纸吗,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特意准备的。
吴倩像是被哗啦一声撕去了一大块,露出一个大口子,像破布一样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她看看自己,天一直阴阴的,一切都灰蒙蒙的,她的身体看起来也很模糊,她看不到伤口,但仍听到哗啦哗啦的声音。心情越发沉重,她一声不响地接过纸,又问孙娅要打火机。
孙娅在她身边蹲下来,从包里又取出了一包黄纸,一包接一包,源源不断的,那个看起来根本装不了什么东西的小包,此时此刻,像有魔力,不断地从里面变出吴倩想要的东西,总共是五包黄纸,没有打火机,只有一盒火柴。火柴很长,有筷子的一半长,火焰也很长,像是永不熄灭似的,在孙娅的手中焕发出灿烂的光芒。两人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贪婪地看着火焰,过了很久,火快熄灭了,烫到手了,孙娅才手一松,火柴掉进了纸堆里,火哗啦一下就着起来了。火光很大,将半边墙照得透亮,她们围在火焰旁,痴痴地看着,纸在哗哗地燃烧,慢慢地变成一堆灰烬。
两人互相看看,孙娅幽幽地说:为什么许老师会死,你知道吗,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
吴倩望着被火焰熏黄的墙角,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大学毕业后,我就与所有的同学都失去了联系,包括老师。
当年,她独自一人回到家乡滨城,带着肚子里三个月的孩子。在第二年的正月初六生下了孩子,厂医务室里,跟她一个宿舍的厂办医生王英抱着湿腻腻的婴儿问她怎么办,确定要送人吗?她一个远房亲戚结婚五年了没有孩子,女方输卵管堵塞,通了好几次,也没效果,托她留意一下。之前王英提起过这件事,她们在一个宿舍住了半年,王英很快就发现了她的秘密,答应帮她保密并为她接生。
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值班的门卫躺在长椅上睡觉,根本没注意她俩。王英骑着自行车,她把孩子拥裹在军大衣里坐在后面,天气特别得冷,她特别得累,怀里的婴儿很安静,贴着她的前胸暖暖的,她的心也暖暖的。呼呼的风从耳旁刮过,街上到处是穿着新衣服喜气洋洋放鞭炮的孩子,咚咚的。王英躲着那些声音和炮火,一直骑到了一个家属院的门口对面的商铺门前,她放下吴倩,接过孩子,过了马路,走进家属院里,沿着长长的人行道一直往里走。家属院很大,楼宇错落,出出进进的人也不少,很快,王英的身影就淹没在人群里,分不清了。吴倩当时有种巨大的冲动,想要跑过去把孩子夺回来,但太过于虚弱的身体,和茫然无知的未来让她无法迈动脚步。
过了很久,王英出来了,吴倩快冻僵了,她把头整个都缩在军大衣里,在原地转着圈,王英把自己的围巾又给她系上,连说对不起,还说你放心,我这家亲戚可好了,你有机会可以看孩子。
是吗?这话带着温度瞬间暖和了她,她的眼里燃起了火,用力地点了点头:王英,谢谢你,你是我这辈子的恩人。
王英摆摆手摇摇头,有点不好意思:说什么一辈子,我们是好朋友,这点事算什么。你好好养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与李伟也不来往了吗?孙娅问她,眼神里透出几分狡黠和促狭。
吴倩黯然地点了点头:当然没有,你知道的,我们只是一般同学,连朋友都算不上。
是。我知道你看不卜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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