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的秋风刮了一宿,沥沥的秋雨也下了一宿。刘大宝在床上转辗,难以入眠。他下岗了,要从工作几十年的岗位上退下来,要由一个国有大型企业的职工变成无业游民了。
他心里堵得难受,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憋屈压得他呼吸不畅。
下岗了,正式下岗了!
以后的生活怎么办?他不停在床上翻动着身体,破旧的木床发出很大的“嘎吱”声响,这声响更使他烦躁不已。他擦掉偷偷淌下的泪水,干脆坐起来点燃了一根烟,他懊糟地捶着自己的头,甚至想到了死。或许唯有从老旧的楼房窗口跳下去,才可以摆脱现实,才可以一了百了。
他望了望一旁入眠的妻子,妻子是他下乡时从农村带回来的。她曾有着漂亮的面孔、朴实的性格,是他的贤内助,三年前却突然得了脑血栓,从此瘫痪在床。她每天只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盯着天棚默默无语,那眼神是迷离的、茫然的、呆滞的,没有了光亮。
他和她在农村相识、相爱,后来结婚、生子,至今已经过去近二十个年头了,她虽然没有工作,没有城市的户口,但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双勤劳的手,能帮他打理好家里的一切。
近几年他过得苦不堪言,工作总是不稳定,一会儿是停薪留职,一会儿是放长假,一会儿又是厂内停业,没有消停的时候。如今他正式下岗了,离开了他热爱的岗位,过上了无依无靠的生活。虽然厂里给了补助金,但这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他感到了压力,也感到了生活的艰难。
他们一家住在老旧的筒子楼里,母亲和十四岁的儿子住在外屋。老母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仍要辛劳地操持着家里的大小事情,还要伺候他的妻子,照顾他的孩子。她苍老的脸上满是不断增加的皱纹,她的腰也一天天佝偻下来。她每天不言不语地忙里忙外,却从不在儿子面前唉声叹气,总是坚毅地硬撑着生活。她不为自己的辛苦而埋怨,只心疼儿子肩上的重担。
刘大宝父亲去世得早,刚退休那年就过世了。父亲是个电焊工人,永远默默无语地工作着,是厂里的大工匠,又是劳动模范,还是闻名海滨集团的“大拿”。他焊过大船,干过吊车,也为军工产品做过贡献。但他过早去世后,家里的破事就接踵而来,全家的生活负担都压在刘大宝身上,母亲日渐衰老,妻子患上疾病,家里还有个正念书的儿子需要供养,如今他又下岗了,失去了全家唯一的生活来源。这连续的一切都像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让他难以承受。他的精神濒临
崩溃边缘,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摆脱困境的办法,但想来想去也无能为力,他感到无助、茫然、沮丧,无望的前景令他不知所措。下岗前,他是滨海重工企业的工具保管工。车间里的工具保管是很重要的工作,因此保管发放工具需要有头脑、懂技术的人来干。工具五花八门,很是复杂,不懂行的人会眼花缭乱不知道从何下手,各类机床的刀具就有几百种,什么车削刀具、镗削刀具、刨削刀具、一次性刀具、不重磨刀具、机夹刀具,等等,这些他都了如指掌。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量具,板尺、卡尺、百分表、杠杆测量表,还有检具、胎夹具以及各种各样的工装,他都保管得井井有条。他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的腿曾受过伤,不能长时间走路,走起路来还一颠一颠的,很不方便。厂里照顾他,让他做保管员的工作,他的腿是当知青时,在山上打石头被砸伤的。他曾经也是膀大腰圆的魁梧身材,腿受伤后,与他恋爱的乡下姑娘没抛弃他,还随他进了城。他父亲在世时,家庭也曾美满幸福。
他在工厂里属于辅助工人,不算一线工人,而且他在职工下岗评比中首当其冲,是大家关注的人物。因为他经常请假,家里生病的妻子、年迈的母亲、幼小的孩子都需要他的照顾,他自己的身体也不好,有时还要请病假,他的出勤率低,“满足”了下岗的条件。
车间领导和大部分工友都对他报以同情的心理,都积极地帮他、照顾他,但需要照顾的人太多了。有生活困难的,有疾病缠身的,有家里负担重的,还有其他各种五花八门的情况,企业里沉淀了许多这样的人,才造成人浮于事的现象,企业若想进步,必须轻装上阵。单位也无能为力了,车间没有办法再照顾他,大家的同情也只得止步于情感。
企业到了崩溃的边缘,必须卸下包袱,轻装上阵,净化主体,改变性质,把养老、扶贫的义务和责任放到社会福利之中,否则企业会被拖垮。这不是个人的事,而是集体的事、工厂的事、国家的事。社会的福利保障体系尚在发展中,改革的成本和“阵痛”落在了这一代人的身上,也是无奈的事。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外屋隐隐传来,刘大宝的母亲起床了,她要起来做早饭,儿媳生病后家务事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拧亮了灯,黄色的灯光洒在屋子里,刘大宝抬起身,掀开门帘探望母亲。母亲见到儿子那憔悴的脸、疲惫的神态,尤其是那红得吓人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她无奈又无语,转过身擦起了眼泪。
“知子莫过母。”她了解自己的儿子,能从大宝憔悴的脸上和无奈的表情中明白家里目前的处境。她心疼儿子,又对一切无可奈何,只能背着儿子唉声叹气,默默流泪。
“要帮儿子支撑起这个家。”她在心里默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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