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阴云沉,苍穹欲垂。
狂风裹挟着雪花,在天地间尽情地肆虐,如混沌始开。蜿蜒狭长、孤寂荒芜的汶水川里,雪树婆娑,犹如一条游走的蟒蛇,在冰封雪冻的世界里显出一丝动感。环护在它两侧的是连绵起伏的黄土山峦,东西横卧,逶迤狭长,僵尸般地接受这入冬后第一场大雪的粉饰。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厚可盈尺的积雪覆盖了大地,整个原野成了洁白如玉的世界。屋檐边、树枝上、草垛顶、荒坡野岭间,积着厚厚的白雪。山崖野坎上先民居住过的窑洞,张着黑咕隆咚的大口,从远处看,犹如一颗颗堆垒起来的骷髅头,在白雪笼罩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疹人,足以表明这里曾有过地老天荒的岁月。
汶水川四村八里的人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顶风冒雪聚集到赵家营村口的大槐树下,观看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柔白如绒的道路上留下了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一阵冷风飕飕掠过,大槐树枝上的积雪纷纷飘落下来,掉在人们的脖颈里、肩头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拍打。树下没有嬉闹和喧哗,寂静得不可思议。瞪着瓷豆儿眼睛的男男女女,伸着雁脖,灰白冷漠的脸上爬满惊恐与狐疑,在风雪中如同一具具造型逼真的塑像……
右派爷手持一根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顶端有一颗鸡骨头帽的核桃木鞭杆,跌跌撞撞地来到大槐树下,旁若无人地走到众人面前,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浑浊的眼睛充满悲伤,自言自语地说:“该回来啦,乏啦、累啦、耍不动啦,旧啦、破啦、没人要啦……唉——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走啦,老天爷——你别下啦,你睁开眼睛向下看一看——人间正在猴耍人哩!阎王爷——你把我忘了吗?我想见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人群中一阵窃笑。有人忍不住高声戏他:“阎王爷嫌你癫蒙了,怕你到阴间添麻烦,不要你,在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勾销了。”
右派爷没听见似的,依然仰视天空……
“呱——呱——”不远处的山根下传来几声老鸹刺耳的叫声,凄楚苍凉,令人毛骨悚然,给风雪中的人们平添了几分恐怖。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脸色煞白,有人皱眉缩颈。咦——寒冬腊月的,咋还有这鬼东西胡叫乱飞哩!
村口忽悠悠地挤出一队人来。几个小伙子肩抬一副粗糙的棺材,匆匆朝大槐树下走来。人们齐茬茬拔长脖子,把惊恐的目光投向棺材。葬仪很简陋,远没有人们期待的那么隆重。只有几个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孝子,繁文缛节的传统仪式被做了最大限度的省略。棺材在大槐树下停了下来,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头顶纸灰盆,在一位老人的引导下,颤巍巍地来到大槐树下的十字路口,用稚嫩的胳膊把纸灰盆摔向雪地,脚下随即扬起一抹纸灰烟。纸灰盆裂成几片,被身旁的老人用脚愤愤地踩成碎渣。死者的哥哥,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猛地挣脱亲友的搀扶,发疯般地扑向棺材,一头猛撞在棺木上,号啕大哭,哭声撕肺裂肝。当他的头上汩汩流出殷红的鲜血时,被几个亲友强拉硬拽了回去。围观者中不少人抹起了眼泪。死者的妻子表情木讷,眼睛红肿,耸动肩膀痛苦地抽泣,身子虚弱得如风中的一盏油灯,显然已经哭不出眼泪了。摔纸盆的小男孩是死者的儿子,身后跟着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是死者的女儿。两人一手扯白布,一手拉柳棍,用恐怖的眼神怯生生地看大槐树下神态各异的人。
棺材匆匆离开大槐树走向坟地。人群一阵哗然,像受惊的蜂群,嗡嗡嚷嚷地议论起来。
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人从袖筒里抽出手,撩起袖子擦鼻眼凹里的泪痕;有人搓了搓冻红的鼻子耳朵,无奈地叹息起来。棺材的离去,仿佛释放了整个冬天压在人们心头的恐惧。人们望着走向坟地的棺材,轻松自如地掸去身上的积雪,留恋不舍地离开了大槐树。
大槐树下人去场空一片死寂,唯有右派爷没有离去。他默默地坐在石碑底座的龟头上,怀抱那根与他相依为命的核桃木鞭杆,翘着雪白的胡须,眯起失神无光的眼睛,仰望着昏暗的天空。雪花游戏似的在他身上随意散落……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右派爷头发、眉毛、胡须上挂满雪花,浑身被雪包裹得严严实实。他那苍白缺血的脸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以融化积雪,核桃皮似的皱纹挂住了下落的雪花,脸上堆积起一道道洁白的雪纹……整个身躯俨如一座汉白玉雕像。身后雕有九条盘龙的石碑顶端覆盖了半尺厚的积雪,宛如戴了一顶孝帽。刻有文字的碑面,泛着阴森森的青光,在白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这一绝妙的组合,被大自然不经意雕琢成一件构思奇特的艺术杰作。
大雪很快覆盖了人们留下的脚印,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空气仍旧凝滞一般,寂静得令人难以置信,却依稀听得见雪花落地时细如蚊蚋的瑟瑟声。
右派爷嚅动起干枣儿似的嘴巴,气若游丝,嗫嚅起他那首快把人们耳孔磨出老茧的癫谣——
老汉我今年一十八,
叫花子家里把长工拉。
半夜三更日头火辣辣,
到玉米地里看芝麻。
新科状元来偷瓜,
瞎子看见了,聋子听见了,
瘸子追上了,拐子撵上了,
没胳膊的抱住了,
没手的抓住他的长头发,
没眼睛的定神看,
噢——
原来是个秃光光……
这场雪打白头的葬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却在文阳县引起了轩然大波。死者名叫赵天佑,人生苦短却跌宕起伏。他的死因夹杂着众说纷纭,很快成为春节期间人们走亲串友、茶余饭后的焦点。有缘与官方人士握过手、吃过饭或有七大姑八大姨拐弯抹角的关系,自认为是乡间名流的人士,说文阳县原县长李义龙在创办经济技术开发区期间,和赵天佑里勾外连,挖了不少“黑钱”。李义龙年前调到云水市文物管理局当局长,有人为民做主伸张正义翻起旧账。纸包不住火了,云水市检察院着手清理账目,揪住了“狐狸尾巴”,几百万元说不清去向。拔出萝卜带出泥,眼看要把李义龙给抖出来了,赵天佑为了成全他的结义弟兄李义龙自杀了。这一招还真管用,几百万元成了无头案,李义龙放心地当文物局局长去了。有人感慨地伸出大拇指,说赵天佑真不愧是大槐树下的儿子娃,舍生取义,犹如秦腔《周仁回府》里的周仁。使惯毛票子的人听后咧嘴抱怨:把他家的!弄下几百万元咋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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