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看见》《深度》剖析中国改革开放后翻天覆地的大变革,用直达根基的调查记录再掀纪实风暴。他的调查报告真实、最客观、最有底气。他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三十多年惊心动魄的千里单骑之路,让他敢于为时代发声。包心鉴直言,这个时代需要一种“李锦现象”。
一、被遗弃的108个男人
我到过鲁西北41个县中的39个,几乎在每个县都遇到讨饭的。特别是在津浦线上的县城火车站附近,常常是讨饭的人聚集的地方。有次在禹城车站旁的饭店,仅仅20分钟就有13个人进来要饭。往往是服务员刚刚端饭上来,要饭的人便蜂拥而上,一起把手伸到你面前,那脏黑的手,使人恶心,有的背部裂开口子,血都渗出来。一个来自刘长子村的两姐妹,大的11岁,小的仅5岁,在我面前站了一会,其中大的女孩一下子跪在地上,说母亲病了,弟弟饿,悲哀的眼神使人可怜,我只好把新端上的水饺全部留给她。
为什么那么多人外出讨饭?是农业生产受到严重破坏,家乡的土地养不活他们。很多社队农民年均口粮不到200斤,不出来乞讨只有饿死。
在临清县康庄公社医院,我遇上医院抢救一位喝药水自尽的教师。当时,因为缺口粮,农村出现很多怪现象。胆大的有的砍公家树卖,有的到水利工地偷木材钢材卖,也有的到棉花收购站偷棉花。老实一点的就外出打零工,不要面子的便劝老婆孩子出去讨饭。这个教师本来是代课的,因为学生大多退学了,便在家中务劳。可他又是要脸面的人,不让妻儿出去要饭,眼看着家中口粮没了,到亲戚家借粮时又被羞辱一顿。一气之下,他喝了农药。亏得抢救及时才幸免于难。被救醒后,他还口口声声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个没本事,不该养这么多孩子”,使听的人要掉泪。
因为贫穷,很多地方出现妇女成批外嫁的现象,使光棍汉迅速增多。茌平县王老公社民政干部统计人口时,发现在大王楼大队23岁至60岁的单身男人有108人,也就是说这个大队有108个光棍汉。历史上天灾战乱往往造成妻离子散的悲剧,那些漂泊在外,或死在他乡的多是男人,留下一群孤儿寡妇;而贫困造成的离散却是男人被遗弃的景象!
“108个光棍汉,这个村庄有多大?”当我听到茌平人介绍大王楼村有108条光棍汉时,极感诧异。
“这个村有200多户,600多人。”县委宣传部张宝海肯定地回答。
“是因为水质不好,残废人多,还是其它原因?”“水质也好,就是因为穷,逃荒到东北去的多。从1966年到1979年,只有闺女出门,极少有新媳妇进村的。”
我们知道,历代政权统治者总是想办法把农民稳定在自己的家园,以“安”字为要。安居乐业是政府、也是农民自己追求的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的建立意图之一便是依靠户籍制度把亿万农民固定在特定地盘上。然而,当物质财富到了极大贫乏以至生存无法维持的地步,户籍制度并不能阻碍农民外出的步伐。农民要么是揭竿而起,要么是逃荒要饭,舍此,别无它路。
在沂源县东里公社唐山山腰,我见到一个完全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家庭,他们一家有五条光棍。老汉鲍延吉72岁,四个儿子,十一个孙子,当我第一天来到他家时,老汉坐在门口,一个医生到他门上要债。三个月前老伴病死了,欠下210元药费和30元的棺材钱,四个儿子拿不出钱,债主就逼老汉。老汉也怪犟的,说“你跟他们要,娘死了,归儿子出钱”,儿子们说“老的还在,钱由他出”,弄得医生急得直嚷“不像个人家”。我进老汉家一看,屋里的床是土块堆起来的,靠门口有一缸咸菜。他一边喝着自己熬的地瓜干酒,一边用舌头舔着大块咸盐,喝一口酒,舔一次盐。医生生气地说“你不还钱还喝酒”?老汉说“不喝酒,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啊”?
第二天又路过他们家时已是中午十一点。没有一个下地干活的,都在老汉门前下棋。这个光棍堂很有意思,清一色的黑棉袄黑棉裤,没有一个穿罩衣裳的。老汉摆擂台,儿子们都赢不过他。问他们为什么不下地干活,老大说“没啥干的。干也是白干,没有水浇地,全靠老天。修了十多年水库,都是替外村干的”。老汉补充说:“也不让开山砍树,不让养鸡,口粮买不回,只有国家救济,饿不死,就行。”
春节中午11点。在沂源县东里公社唐山山腰,我见到一个完全对生活失去信心的家庭,他们一家有五条光棍。
在农村有两件大事,一是能吃上饭,还有一件是能娶上媳妇。很多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最焦心的便是这两件事。为了深入了解农村情况,我到陵县一个学大寨先进单位北小高大队书记家住下。他家也很穷,炕上只有席子,没有垫的,只有一床被子。他从一家刚结婚的人家借来一床新被,让我盖着。我们在炕上啦了半夜,他尽介绍怎样用转亲的方法为光棍汉找媳妇的事。
到了深夜一点,听到敲门声,进来一个面容憔悴的老太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直磕头。原来她儿媳喝药水还没死,请大队派拖拉机送到公社去抢救;她女儿要朝回跑,被邻村的婆家绑起来了,也请老支书找公社干部说话。老支书连忙起来忙活,等到他回来时天已亮了。原来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子快四十岁上还没说上对象,有个小妹妹才十六岁。正好邻村也有一户这样的人家,老支书出面介绍,让这个村的16岁女孩退了中学,嫁给那户人家,把那户人家的女儿换过来与她哥哥成亲。硬扭的瓜不甜,这两家常闹别扭。老支书一夜未睡便是处理这件事的。
第二天,老支书还领着我到小学校去看,介绍哪家有女孩,他哥哥将来就能换回一个媳妇。正因为老支书有这个本事,在村里威信很高,上级也对他满意得很。我问她,这样不符合婚姻法。老支书深深地叹一口气说,这二十年农村被折腾坏了,路歪了,只能用歪法子治,农村才能太平。
沂源县三岔乡有一户人家,哥哥残废在家,妹妹为了服伺哥哥,总不肯出嫁。想为哥哥换个对象,哪怕是聋子瞎子,她也情愿跟人家走。可是没有姑娘肯嫁给她哥哥,一拖再拖,她已经二十六岁了。村里是把她作为优秀女青年推荐给我拍照片的,说全村人都夸奖她是好闺女。了解清楚情况后,我哭笑不得,这怎么能报道呢?但是,为了给村干部面子,我还是把闪光灯亮了一次,为兄妹俩留下了照片。
第一章饥饿:个人与时代的记忆从未远去(1960—1977)
第一节灾难从吃食堂开始 / 00
一、五斗米道的“福音” / 00
二、大锅饭不够吃的无尽凄凉 / 00
三、我在新华社整理过的关于饥荒的照片 / 0
第二节采访路上目击的贫穷(上) / 0
一、兰考火车站外出逃荒的灾民 / 0
二、夜不闭户无可偷 / 0
第三节采访路上目击的贫穷(下) / 0
一、被遗弃的108个男人 / 0
二、祖宗啊,保佑儿孙吃饱饭! / 0
第二章行者:在希望的田野上千里走单骑(1978—1985)
第一节历史拐了一个大弯 / 0
一、不能刊登的真实画面 / 0
二、马坊:更早的“小岗村” /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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