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战争何以科学①
——如何理解战争研究的“科学”问题
1.1 从过去的几场战争谈起
过去有不少战争研究课题的结论是有争议的。
先看一个案例。是谁引发了**次世界大战？查阅历史书籍，可能会得到很多答案。其中一种说法是，1914年奥匈帝国皇储费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被塞族青年普林西波刺杀，从而引起**次世界大战爆发。也就是说，这个普林西波就是**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罪魁祸*。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据说，费迪南大公那天突发奇想，在参加完一个活动之后准备去医院看望伤兵，体现一下国家的关怀。不幸的是，他的司机走错了路，汽车提前转了个弯。这一转弯正好撞上了这个20岁的毛头小伙子，普林西波恰好在那个路边咖啡店门口喝咖啡。更不幸的是，这个塞尔维亚人对奥匈帝国一贯仇视，而且身上正好带了枪。他一看费迪南大公来了，这送上门的机会不要白不要，上去就是一枪，把这个费迪南大公干掉了。这一枪不要紧，结果产生了连锁反应，奥匈帝国在德国的支持下，向塞尔维亚宣战，接着俄、法、英、奥斯曼帝国相继卷入战争，整个欧洲都是战火，*后甚至波及亚洲、非洲等地。所以，按照这个说法，**次世界大战就是普林西波引起的，责任应该全在普林西波。
但是，这个结果经不起追问，假如司机没有提前转弯也就碰不到普林西波，是不是**次世界大战就不会爆发了呢？或者普林西波没在那里喝咖啡，或者他恰好没有带枪，是不是战争就不会爆发了呢？这样研究战争起源的人，用这种顺藤摸瓜的方法去找原因，是否合理呢？在**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件事情上，普林西波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呢？问题再泛化一点，像研究“战争究竟是被什么引发的”这类课题，怎样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呢？
再看第二个案例。1955～1975年，越南战争打了20年；1980～1988年，两伊战争打了8年。应该说，结果基本上都在大家的预期之内。美国在越南深陷泥潭，*后狼狈收场；伊朗和伊拉克打得不可开交，8年之后才算结束。但是，1990年爆发的海湾战争，结果却大出所有人的意料，许多关于战争的研究和预测让人大跌眼镜。例如，很多专家对战争的伤亡预测就错得离谱，对战争持续时间的预测也与实际相差很大。
当时，有位教授专门搞数学预测研究，他曾经研究过两伊战争，利用历史数据反演过两伊战争持续时间，还算比较靠谱。因此，他就觉得自己预测海湾战争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当时也没什么数据来源，基本上都是从《参考消息》或内部材料上看到的一些消息。他就在海湾战争进行的时候，边研究、边预测、边写论文，然后提交论文。他得出的基本结论是，海湾战争需要打7～8年。结果是论文还没有发表，战争就结束了。这使他非常郁闷，似乎原来的预测方法失灵了。其实，美军自己也没有预测准，他们预测将死亡3万～4万人，还准备了10万个收尸袋，结果只死100多人，其中还有不少是误伤的。
为什么两伊战争、越南战争、海湾战争会如此不同呢？只是因为武器装备不同，还是战争机理发生了变化？我们能否用某种方法准确地计算或预测出战争的结果吗？例如，预测战损多少；爆发或持续时间多长；为什么不同但相似的战争，运行的结果却总是如此不同呢？
*后看第三个例子，这是我自己的故事。2002年，我接到一个危机预测研究课题任务。课题需要我研究武力行动对特定地区的民意会产生多大影响，并希望能够建立一个经验公式，找到对应关系加以描述。接到课题以后，我们全力以赴，收集资料、熟悉内容、采集数据、分析统计、拟合评估。采用的方法就是逐级分解，把复杂的问题拆开，直到把复杂问题解决。例如，从历史数据中寻找危机发生的规律，通过专家意见、数学模型建立预测经验公式，如民意与武力行动的关系等。
这些方法听上去好像十分合理，甚至还很“科学”。很多课题，即使现在的课题也都是这么做的，但是两年多过去了，我们却始终没能找到这个所谓的公式，也就是无法得出结论。这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是不是我们研究问题的认识论和方法论这个根子上出了问题呢？是不是方向错了？如果是方向错了，那你走得越快，就会离真相越远。
战争问题研究是很复杂的，很多问题会一直不断地萦绕在我们脑海中。其中就包括我今天要讲的两个*基本的问题。
**，战争是科学吗？
在人类几千年的战争史中，军事家高超的军事才能和出神入化的指挥艺术，总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像《孙子兵法》这样的战争艺术名篇也流传至今。战争科学，或者说军事科学，到底存在不存在？艺术强调个性，而科学却强调共性，这两者能不能共存？或者本来就是一回事？战争研究过去集中在历史、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领域，可不可以用科学方法加以研究呢？战争是科学吗？如果是，科学的本质特征又是什么？
第二，如果战争是科学，那它的科学基础又是什么？
战争研究可以采用科学方法。因为我们有一个基本的认识，那就是世间万物都会遵从科学规律，所以战争问题也应该可以用科学方法进行研究，并得出科学的结论。但是，为什么我们的研究一再失败呢？是因为我们选取的科学方法不够高级吗？是不是采用高级点的方法，前面说的这些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战争就可以预测了？战争与大自然有何不同？能用传统自然科学方法进行研究吗？如果不行，那它的科学基础又应该是什么呢？
概括来说，这就是战争何以科学，也就是战争怎样研究才能算是科学研究？
1.2 战争研究应该采用科学方法吗
战争研究应该采用科学方法吗？这个问题问得好像有点多余。那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这是因为战争研究可以采用的方法很多，例如哲学思辨、历史考证、战法分析、学术论证等。这些方法是不是都算科学方法呢？这就要回答一个本质性的问题：战争到底是科学，还是艺术？如果战争是艺术，那就应该采用艺术的方法，而不是拿泛泛的科学来说事；如果战争是科学，那么科学方法的特征又应该是什么呢？需要注意的是，这个所谓的科学方法，我们过去又往往默认为是自然科学方法。这又对不对呢？
战争的科学与艺术之辩
战争是科学，还是艺术？有些人认为战争只是艺术。例如，19世纪，著名的战争理论家约米尼，他曾是拿破仑手下的一员大将。他就说战争是一门艺术，而非科学。当时的德军总参谋长老毛奇也认为：人的行为不能归纳为一套规律和原则，因此战争只能是一门艺术而不是一门科学。他认为，战争是一种自由且具有创造性的活动，而这些非理性活动的程度是无法计算评估的。既然无法计算评估，又怎么能看成科学方法呢？至少老毛奇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也有很多人认为战争就是科学。例如，20世纪初的英国将军富勒，他就坚称：战争像人类其他行为一样，也可以是一门科学，你必须对其有科学化的深刻研究和把握。我国科学家钱学森认为：战争问题尽管很复杂，但它也是客观世界的现象，因此是有规律的，是可以被认识并掌握的，这就是战争科学。这也算是掷地有声了。更多的苏联时期的科学家也持同样的观点。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时代相距久远，约米尼、富勒、钱学森差不多相距百年，因此他们对科学的定义和理解是不一样的。也就是说，200年前他们对科学的认识和现在我们对科学的认识，实际上是存在很大差别的。这不是个人原因造成的，而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是，从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观点是截然不同的。
另一个军事理论大家所持观点与他们都不相同，这就是《战争论》的作者克劳塞维茨。他认为：战争属于社会生活领域，既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更像是赌博，充满了意外和不确定性。克劳塞维茨认为：所谓的规律，在战争迷雾和战斗摩擦面前根本站不住脚；任何将复杂战争现象归纳为普遍规律的努力，都将是徒劳的。所以，克劳塞维茨认为战争既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他还认为，战争只有两点是*本质的，即不确定性和恐惧。这才是理解它的关键。
战争如何成为科学
现在回过头来看，战争应该既是艺术，也是科学。这才是大家公认的结论，并没有什么好说的。马克思主义者相信战争的本质是科学的，也就是说，战争规律是可以被科学方法所认识的；战争中所有伟大的变革都不是个人力量的施展，而是新的物质条件出现所催生的；战争的规律也受到生产力规律的约束。这在大家学习政治经济学时都是经常见到的。但是，马克思主义也不否认战争艺术的存在。战争艺术是建立在战争科学规律基础上的，即物质是**性的，精神是第二性的。
因此，说战争是科学，其实说的是战争如何才能科学。战争既然作为科学，那它就要既有科学的特征，又遵循科学的规矩。这在过去是被我们忽视的，“科学”两个字经常被随手拿来就用，而不去思考它背后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是，说自己是科学，就要具有科学的特征，遵循科学的规矩。
那么，什么才能称为科学呢？回答这个问题，就要从科学的概念来解释了。关于科学的定义有很多，有人说它是分科而学，逐步完整的知识体系，也有人说它是关于发现发明创造实践的学问，或者是探索研究感悟宇宙万物变化规律的知识体系的总称。这些都是广义的科学定义。
其实，要说清楚一个概念，*好的方法就是找到它与其他相近概念的区别，即辨异。科学概念中*关键、*核心的内容就是科学三要素，即科学目的、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把科学三要素说清楚了，科学是什么就清楚了。关于科学的概念，我主要参考了中国科学院张双南研究员的观点。我觉得，他说的比较简洁好记，也易于理解，而且主要还是基础性科学研究的概念。
1.2.1 **个要素：科学的目的
科学的目的是什么？一个常见的答案就是造福人类。很多人恐怕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正确吗？
张双南讲述一个小故事。在很多年以前，俄罗斯和德国的科学家要合作研究宇宙中的“暗能量”“暗物质”这类课题，于是就向总理申请研究经费。普京是当时的总理，正好主管这笔经费的审批。因为暗能量、暗物质这类宇宙学概念没有几个人能懂，于是他就问了两个问题：**，它有什么用，也就是研究能带来什么好处；第二，它危险吗，也就是研究会带来什么副作用。当时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一位科学家，他说：“普京总理，你问我的这两个问题，我只能说不知道。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还没有研究。如果100年前，你问爱因斯坦关于相对论研究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恐怕爱因斯坦肯定也会这么回答，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们知道了，它既有用又危险。有用是因为它可以造核电站，危险是因为它可以造核武器”。这正是科学研究的结果。
所以，科学的真正目的既不是造福人类，也不是危害人类，而是刨根问底，探索自然与社会的各种规律。至于如何利用这个规律，则不是科学本来追求的目标。这就是所谓“纯科学”的目的，也就是揭示规律、发现原理。例如，发现大自然的规律，发现社会的规律，包括发现战争的规律等。
对于科学原理的发现，其意义是很重大的。例如，中国古人几千年前就知道“一硝二磺三木炭”这个配比可以制造出火药，能够爆炸。但火药爆炸的原理是什么呢？当时并没有人去追问，而是在想这个会有用吗？因此，我们很快就找到应用，例如可以造出鞭炮，祭祀的时候**神；可以造出火铳，狩猎的时候打鸟。这都是直接应用的方式。但如果能够多问几个为什么，是不是能够得到更多的发现呢？例如，它为什么会爆炸、为什么这几种物质放在一起会爆炸、其他物质放到一起是不是也会爆炸。这就是所谓的追寻原理，揭示规律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其实就是一个发现物理学、发现化学，以及各种各样基础性原理的过程。我们现在称之为科学发现，说的就是揭示规律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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