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条大章鱼游了过来,瞧,它鼓着一只如猫头大小的眼睛,这只眼睛中间发绿,四周暗红,还闪现出各种不同的光芒。章鱼身上的几十条触须蜿蜒蠕动着,犹如一群小蛇扭曲不停,它身上的硬鳞不时发出令人讨厌的沙沙声。章鱼在游来游去。保尔看见它爬到了自己的眼前。那些触须吸附在他的身上,冰凉黏湿,像荨麻一样刺得人生疼。章鱼伸出它那长长的毒刺,如同水蛭一样,死死地贴在他的头上,一张一合地收缩,吮吸着他的血液。保尔感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到越来越膨胀的章鱼体内。章鱼的毒刺就这样吸吮着,吸吮着,而他头上被毒刺叮的那个地方,简直疼痛难忍。
保尔仿佛听见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有人在说话:“他的脉搏现在如何?”
传来了一个非常轻柔的答话声,是个女人的声音:“脉搏一百三十八,体温三十九度五。一直胡言乱语,昏迷不醒。”
章鱼从保尔眼前消失不见了,但是头上叮过的地方依然疼痛不止。保尔感觉到:某个人的手指搭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皮好像重如千斤,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为什么这么热呢?大概是妈妈生起了火炉。接着,他又听见某处传来说话的声音:“现在脉搏一百二十二下。”
保尔试图抬起眼皮。此时,他感觉胸口好像有一团烈火,烧得他快要窒息了。
想要喝水,真想喝水呀!他多么想现在就跳起来,喝个痛快呀。但不知何故,他就是起不来。他刚想动一动,却突然发觉身体好像是别人的一样,自己无法支配。算了,
妈妈很快就会把水拿来的。他想告诉妈妈:“我想喝水。”这时,他感到身旁有东西在蠕动。难道那条大章鱼又回来了?没错,正是它,瞧它那只红眼珠……
他又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轻柔的说话声:“弗洛霞,快拿点水来!”
“弗洛霞是谁?”保尔努力回忆着,但是他刚一用脑思考,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等他略微清醒时,头脑中又想起来:“我要喝水。”
这时,一个人的说话声又飘入他的耳内:“他似乎醒过来了。”
那温柔的嗓音更加清晰了,就近在耳旁:“您想喝水吗,伤员同志?”
“难道我是伤员?或者这是在跟别人说话?啊,想起来了,我好像得了伤寒病,难怪管我叫伤员呢!”于是,他第三次试图抬起眼皮,最终总算成功了。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最先进入他视线的是头顶上方的一个红色圆球,但是,一个暗色的物体挡住了这个红球。这个暗色的物体正向他靠近,接着,他的嘴唇碰到了玻璃杯口,于是一股液体——犹如甘露般的清水流入他的口中,这沁人心脾的甘露终于浇灭了胸口的那团烈火。
如愿以偿的他喃喃自语道:“现在舒服多了。”
“伤员同志,您能看见我吗?”这句轻柔的问话就是俯在他头上的那团黑糊糊的影子发出来的。保尔似乎又要昏睡过去,不过还是及时回答说:“看不见,可听得见……”
“真是意想不到,他居然活过来了!您看,他竟然挺了过来。他的生命力真是惊人的顽强。尼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这可真值得您骄傲。这是您精心护理下产生的奇迹。”
只听一个女人极为激动地说:“是啊,我简直高兴死了!”
足足和死神搏斗了十三天,保尔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那年轻的身体战胜了死神,体力也在渐渐恢复。保尔获得了第二次生命,重生使他感到一切事物都是新奇的,不同寻常的。只是他的脑袋还昏沉沉的,被固定在石膏模子里,一动也不能动。但身体的知觉与力气都已经恢复了,甚至连他的手指头也能伸展弯曲了。
部队医院的年轻医生尼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正坐在一间四方小屋的桌子旁边,翻看自己那厚厚的日记本,日记本的封面是淡淡的紫色。在日记本里,她用秀丽纤巧的斜体字记录着一篇篇内容不长的日记:
一九二O年八月二十六日
今天,一批重伤员被救护列车送到了我们医院。在病房靠窗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年仅十七岁的红军战士,他的头部受了重伤。我们在他的衣袋里找到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医生诊断书和几份证件。这个伤员叫保尔·安德列耶维奇·柯察金。他的证件有:一个磨损的乌克兰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九六七号团证;一张破旧的红军战士证;还有一张团部嘉奖令的手抄件,上面写着:特对出色完成侦察任务的红军战士柯察金提出嘉奖。此外,还有一张本人亲笔写的纸条:拜托诸位同志,假如我牺牲了,请代劳写信告知我的家人:舍佩托夫卡市,铁路机务段,钳工阿尔焦姆·柯察金。
这个伤员自从八月十九日被炮弹碎片炸伤之后,始终昏迷不醒。明天,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将会为他做全面、详细的检查。
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全面检查了柯察金的伤势。他的伤口极深,颅骨被射穿,整个头部的右半部分处于麻痹状态。右眼肿胀,眼内溢血。
为了避免发炎,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准备摘除他的右眼。不过我建议说,只要病人有一线希望可以消肿,就先避免做这个手术。他同意了我的意见。
我这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完全是出于审美的角度。要是这个小伙子能清醒过来,那么摘除他的一只眼睛,岂不是破坏了他的相貌?
这个伤员经常胡言乱语,还总是辗转不宁,必须一直有人在他身边留守才行。我为他付出了很多时间与精力。我十分怜惜他,因为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只要有可能,我愿意竭尽全力地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
昨天换班后,我没有走,又在他的病房里护理了几个钟头。他是这里伤得最重的病人。我留心倾听他在昏迷中的胡言乱语。有时候,他说起胡话来就跟讲故事似的,由此我了解到他生活中的许多经历。但是,偶尔他会说出一些粗鲁的骂人话,有时候甚至不堪入耳。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骂人,我就会感到心疼。阿纳托利·斯捷潘诺维奇说他恐怕活不过来了。这老头十分气恼地发着牢骚:“我真不理解,怎么能接收一个几乎还是个孩子的人入伍呢?真是岂有此理。”
八月三十日
柯察金还是毫无知觉。现在他已经被转到重危病房,那里住着的都是不久于人世的病人。护理员弗洛霞不分昼夜地照顾着他。原来她和柯察金以前就认识,他们从前曾在一起工作过。她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这个伤员。现在连我也觉得,他苏醒过来的希望微乎其微了。
九月二日
已经半夜十一点了。今天对于我来说,真是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我的病人柯察金终于恢复了知觉,苏醒过来了,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这两天我一直守在他的床边,没顾上回家。
此刻,我的愉快心情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因为我又救活了一个伤员,我的病房里又可以减少一个死亡的病人。在我这繁忙劳累的工作中,最令人高兴和欣慰的事莫过于看到病人身体恢康健复。他们如同孩子一般,十分依赖我。
他们的友情是那么的真诚而淳朴,所以每当告别时,我有时甚至会热泪盈眶。这看起来未免有些可笑,但却是真情的流露。
九月十日
今天我帮柯察金给家里写了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伤势很轻,过不了多久就会痊愈,到时候一定回家。其实,他失血很多,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仍然十分虚弱。
九月十四日
柯察金第一次展露了笑容,他笑起来十分好看。平时他不苟言笑,严肃得与自己的年龄极不相符。他的身体在日益复原,而且恢复的速度极为惊人。他和弗洛霞是好朋友。我总能看见弗洛霞在他的旁边,精心地照顾他。看样子,弗洛霞向他说起了我的事情,不用说,肯定夸大其词了,所以每次我一进屋,他就对我报以微笑。昨天柯察金关心地问我:“大夫,您的手怎么了?为什么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避而不答,因为这些伤痕是他在胡言乱语时,拼命握紧我的手才留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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