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白路》:
这样的时间并不长,就在二民就要毕业的时候,有一次,他在英子的宿舍遇见了一个男人,就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舍友L介绍说是她们医院的医生,是英子的师兄,叫M,跟英子在同一家医院上班。二民感到了威胁,尽管英子让他坐床,他却觉得屋子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人,容不下他的敏感。二民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他恨M,更恨L,一定是好事的L将M介绍给英子来抢他的幸福的。
二民用离开来惩罚英子和自己。他赌气坚持了两个星期,他开始给英子写诗、写信。一共写了十四封信,每天一封,他用文字来轰炸英子的生活。门房收寄信件的校工每天都会很仔细地瞅瞅信封上的地址,然后瞅瞅二民,那挤成问号的眉毛,分明在问:H市师范学校和人民医院不过隔两三条街,有什么话当面说不好吗,非得写信?
第三周周六,二民忍不住,去了,英子不在。又碰见了M和L,L说英子恰巧被临时安排值班了。二民想,哪有那么巧的事,一定是英子生气,知道他会来,故意躲着不见他。周日再去,没有讨厌的M和L,只有英子一个人,眼睛红红的,问她,只说是炒菜油烟熏着了,再不说话。听他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咸淡事,英子菜也炒好了,吃完饭,英子提议去机场转转,二民说,好。
是时的H市机场还不是专业民用机场,只供临时转场的小型飞机起降,他们在机场开放的草坪上一直走着,二民有几句涌上嗓子的话想说出来又咽下去了,这样几个来回之后,再也没有勇气说了。他和英子并排走,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未经英子邀请他绝不会靠近她。有几次二民忍不住想靠近些,抓住英子的手,拥她入怀,把他这几年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可这样的想法才冒头,读过的书里就会跳出一张大嘴骂他:下流、肮脏!胆子一下就缩进洞里去了。
走累了,英子提议坐一坐,二民顺从地坐在英子旁边,依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几次他壮起胆子试探性地去找英子的手,不知道英子是故意躲着还是无意,每当两只手距离够近的时候,英子的手都会扬起来,指着天空中飞翔的云朵或鸟,和他说一些遥远的事情,一两次的试探失败之后,二民没敢再做进一步的坚持,更不敢把心中酝酿已久的那三个字说出口,他觉得凌空去捉英子的手不仅滑稽,而且是对神圣的冒犯。英子请二民在西环路吃了一碗扯面,这一次散步就这么结束了。
毕业时,二民未能如愿留在H市,意味着他将不得不和英子分开,他把这一切归结为出身。当时能留在H市工作的都是些有背景、有来历的人。比如英子的姨父就是H市劳动人事局副局长。
二民的父亲只是个中学老师,只认识学生和其他老师,这些老师和学生与二民的母亲一样,出身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甚至好几辈子都在安固城这片平凡的土地上安身立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翻过的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这一茬庄稼才下种又开始琢磨下一茬,他们在地里的时间远比陪孩子的时间多,他们向土地要口粮、要未来,他们用种不完的各种蔬菜向土地进行近乎掠夺的索取,索取需要的一切。他们只认识洋芋、红苕、四季豆、大白菜等数不清的蔬菜。酷夏干旱的日子,眼看赖以生存的菜苗耷拉着脑袋,他们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汗水都榨出来浇活这些心肝宝贝。可是,这些卖不上几毛钱的菜,并没有为他们换来火红的日子,翻过的地里也没有发现意料之外的宝贝或是黄金。他们照样晚上睡觉不锁门、不关门,因为家里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怕贼偷,再说当时方圆十里也没听说过有贼。赶在太阳还没出来之前,抓紧去地里除几畦草,绑个黄瓜秧子。他们一直都这么活着,没有谁觉得有什么不对。
而二民不这么想,他觉得这种活法有问题,他不想这样活一辈子,更不愿他的下一代陷在这种没完没了看不到尽头的重复中,最后像庄稼一样被岁月无情地收割好不容易才长大的一生。上师范并不是他心中所想,他想到大城市上大学,他要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辗转腾挪离开这个地方,他相信城里有美丽、广阔的牧场,适合他理想的牛羊,他相信草原上的花一定美过安固城平凡没人要、卖不上几个钱的蔬菜,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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