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历史小说与评点系列的间隙,唐浩明常以写作散文随笔来抒怀,这些或长或短的文字,是唐浩明30年与晚清人物神交的精华,是唐浩明30年来回眸文化、写作、阅读、研究的心路历程。全书文章均初次结集,抢先阅读的不二之选。唐浩明三十年来的历史随笔集、十五年来全新力作,私家揭秘晚清豪杰和自己的书斋秘闻!
《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是著名历史小说作家唐浩明三十年来的历史随笔集、十五年来的作品。全书共分三辑,分别为“解读曾国藩”“时势造豪杰”“小楼碎片”。第一辑是对曾国藩的专题解读,这些专题大都是对曾氏爱好者的演讲题目。第二辑是对传统文化和古人的阅读。第三辑收录了唐浩明揭秘自己多年创作经历和书斋秘闻的文章。
为什么不做皇帝
自从小说《曾国藩》问世以来,十多年间,常有热心读者问我:曾国藩为什么不自己做皇帝,甘心充当清王朝的铁杆保皇派呢?也有读者为曾国藩惋惜,认为他放弃称帝,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甚至有人据此批评曾氏,说他太自私,因为自私而给中国带来巨大的损失。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也很有兴趣跟大家一起来探索。
一、曾氏有过四次被人劝做皇帝的经历
咸丰三年八月,曾氏由长沙迁往衡州府。这次南迁,名义上是“就近搜捕”湘南土匪,实际上是他在长沙城里待不下去了。曾氏奉旨在长沙办团练搜查土匪安定地方,本是地方文武的帮同者,即协助者,但曾氏一则出于高度的责任心,二则仗着多年侍郎的资历和眼下钦差大臣的身份,反客为主,变帮办为主办,又奉行法家宗旨,以重典治乱世,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他所制定的“就地正法政策”,侵犯了地方政府的职权,强迫绿营与团练一道严格训练、参劾长沙协副将清德、严办与湘勇械斗的绿营兵,又因而与军方结怨。文武两方都讨厌曾氏。曾氏不得已,退出长沙,将衙门搬到衡州府。趁着战局紧急、朝廷命他救援湖北的机会,招兵买马,扩大湘勇,来衡州不满四个月,便将湘勇迅速扩大,组建陆师十营、水师十营共一万人,加上近八千辅助人员,号称二万,曾氏成了名副其实的三军统帅。这时有一个名叫王闿运的湘潭秀才,正在衡州东洲书院求学。此人虽习孔孟之道,心中向往的却是战国纵横家们的帝王之学。他那时刚二十出头,很有胆量,居然敢于一个人闯曾氏设在衡州城里的湘勇指挥部,面见曾氏。劝曾氏既不助朝廷,也不助太平军,拥兵自重,蓄势自立,要以韩信为前车之覆,莫使悲剧再次重演。王闿运实际上是在充当第二个蒯通。当年蒯通劝韩信背叛刘邦,自立为刘、项之外的第三方。所谓“三分天下,鼎足而立”。韩信未听,结果被吕后所杀。曾氏未采纳,但也未斥责他,留他在营中。大军北上时,王借口身为独子,不能长住军营,于是离曾氏而去。这应该是曾氏所遭遇的第一次劝进。
咸丰十年四月,曾氏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当即整军东进;六月,将两江总督衙门驻扎在安徽祁门。就在这时,王闿运又来到曾氏军营。这几年,王闿运积极推行他的纵横之术。他做的最大一件事是来到肃顺家做家庭教师,与肃顺关系密切。但不久,他又离开北京,在山东巡抚文煜衙门过完年后又转回北京,听说曾氏放了江督,遂南下特为拜访。王这次在祁门住了两个多月。此时,曾氏的军威与声望远远超过当年在衡州府初建湘军时。王再次兜售他的蒯通之计。野史上说,曾氏听王滔滔不绝的议论,微笑不语,只用手指蘸茶水不停地在桌面上写字。待曾氏有事暂时离开时,王走近桌面,见上面写着一连串的“狂妄、狂妄”。王只得怏怏离开祁门,临行赋诗二十二首,感叹此次祁门之行是“独惭携短剑,真为看山来”。
关于王闿运两次劝曾氏自立的事,可从他的真传弟子杨度的诗中觅到蛛丝马迹。杨度在他的长诗《湖南少年歌》中写道:“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衡。曾胡相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
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一日,湘军吉字营打下安庆。这是湘军的一个大胜利。初八日,曾氏将两江总督衙门由东流县移到安庆府。从祁门到东流,曾氏的江督衙门一直处于流亡状态,进了安庆城,算是有了一个体面的办公场所。不料十天后,曾氏忽接咸丰皇帝驾崩的哀诏。咸丰帝才三十一岁,他的去世,是曾氏及所有湘军高级领导层所不曾料及的。继位的载淳才六岁,由咸丰临终所托的以肃顺为首的八个顾命大臣辅佐政务,这八个人中却没有小皇帝的亲叔父且在朝廷有很高威望的恭亲王奕
。这正是史书上所说的“主少国疑”的非常时期,不测风云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就在这个时候,不少野史都记载,当时湘军集团高层,曾有过一次酝酿推曾氏为头自立东南的过程。
先是胡林翼打发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说左宗棠近日回了一趟湘阴老家,游境内神鼎山时,做了一副嵌字联,道是:神所依凭,将在德矣;鼎之轻重,似可问焉。胡在信中问曾氏,左的这副联语做得如何?显然,左的这副联语化自《左传·宣公三年》中的如下这段话:“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对曰:在德不在鼎……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焉。”这段话也是后世“问鼎”一词的出处。
曾氏明白胡与左的用意,将联语改动一个字后,原信退回。这个改动是将“似”改为“未”。
又,彭玉麟也在这个时候,悄悄递给曾氏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东南半壁无主,涤丈岂有意乎?”野史上说,恰好此时有人进来,曾氏将这张纸条吞进肚子里。
这应是曾氏所遇到的第三次劝进。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南京被吉字营攻下。湘军与太平军的角逐,至此以前者的全胜而结束。因放走幼天王、李秀成以及抢掠城内金银财货,吉字营受到朝廷的严厉谴责,并责令其统领曾国荃上缴已落入私人腰包的全部金银财货。此令激怒了曾国荃和吉字营的所有官勇。以曾国荃为首的吉字营高官们一齐来到曾氏身边,劝曾氏效法赵匡胤黄袍加身。曾氏一言不发,只写了一副联语送给他的九弟曾国荃: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我自知。曾国荃知乃兄无造反之意,遂作罢。这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
二、大家都会问,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曾氏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拒绝劝进,到了最后,他甚至以自剪羽翼即将湘军十裁其九,来表示他对朝廷的忠诚呢?我想,此中原因大概有如下几点:
(一)曾氏是一个家世寒素的农家子弟,他说过他们曾家是“从衡阳至湘乡,五六百载曾无人与于科目秀才之列”(《台洲墓表》),也就是说五六百年来,他们曾家没有人得过秀才以上的功名,当然,也没有人做过官,直到他父亲四十三岁那年经过十七次考试,才得中秀才。可见功名富贵对曾家来说,是多么的艰难。但曾氏却二十三岁为秀才,二十四岁为举人,二十八岁中进士点翰林,三十七岁即为二品大员,其功名富贵之顺,远非常人可比。平心而论,他一个偏远乡村的农家子弟,若不是朝廷所推行的科举考试及破格提拔,怎么会有此等命运!曾氏对朝廷的恩德,真可谓沦肌浃髓,刻骨铭心。从情感上来说,他是决不可能背叛皇家的,更遑论起兵造反,推翻这个于他恩重如山的朝廷!
(二)曾氏是一个理学信徒,不是赵匡胤、袁世凯一类的强权政客。漫长的中国历史舞台的上层,活跃着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强权政客,差不多人人都想做黄袍加身的赵匡胤、代清自立的袁世凯,许多人没有做成赵、袁,只不过是缺乏足够的实力与合适的环境罢了。这些人的眼中只有权力与利益,他们也会讲信仰、道德等等,但这些话无非是欺蒙世人,或钳制别人而已,“信仰”“道德”云云,纯为达到其个人目的的工具。但是,世上也有另外一类人,他们是把信仰、道德放在第一位的,权力与利益都要在符合信仰与道德的范围内去考虑。前一类人可称之为豪杰,后一类人的楷模通常被称为圣贤,所以,世上便有豪杰事业与圣贤事业之分。
豪杰事业重在功利,圣贤事业重在德行,两者有着明显的区别,很难统一。立德立功之所以难得兼顾,其原因就在这里。曾氏虽然建立了巨大的事功,但他本质上是一个理学信徒。他的人生榜样是圣贤而不是豪杰。曾氏一向推崇“诚”,他若举兵反朝廷,便是彻底背叛了过去,是最大的不诚,最大的欺人欺世。对于曾氏这种理学家而言,宁愿死,也不会那样去做。所以,要曾氏接受劝进,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对于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他有最深切的认识,他不忍心再挑起战争。战争是给人类带来最大摧残最大伤害的活动,它可以在顷刻之间摧毁千辛万苦所获得的成果,毁灭人所最为宝贵的健康与生命,故而从古以来人类都是希望和平,反对战争。
曾氏出身农家,在纯朴的乡村长大,珍惜劳动成果与生命这种农人意识,对他来说可谓与生俱来。他带兵十多年,转战十余省,战争给社会带来的创伤,他的感受自然比别人深刻。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他在日记中写道:“皖南到处食人。人肉始卖三十文一斤,近闻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荒乱如此,今年若再凶歉,苍生将无噍类矣。乱世而当大任,岂非人生之至不幸哉!”
这种沉重的感受是发自内心的,它既有一个普通人的心灵上的伤痛,又有一个担当大任者的道义上的愧疚。
同治三年六月,南京城坚固的城墙被湘军炸开。这座被太平天国当作都城的江南名城,重新回复它的两江总督衙门所在地的原身份,战争所摧毁的城墙很快被修复。曾氏为此事立碑铭文:“穷天下力,复此金汤。苦哉将士,来者勿忘!”作为湘军的统帅,这里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得意与张扬,有的只是对生命和物力在这种一失一复战争中的损耗,所表现出的沉痛的惋惜。我们只要将目光稍稍从功利二字离开一点,便会看到:南京的一失一得,与为此丢失的十余万生命比起来,简直毫无意义可言!正是因为对战争残酷性的认识太深切,所以他多次对两个儿子说打仗是造孽的事,要他们今后绝对不要从军。倘若曾氏造反,带来的后果必定是战争的危害面更扩大,战乱的时间再延长。一个认为打仗是造孽事的人,能会由自己的手去挑动新的战争吗?
(四)受道家功成身退思想的影响,胜利后的曾氏也不可能会去再举反旗。
曾氏的好友欧阳兆熊,曾经以“一生三变”来总结曾氏一生的成功要诀。所谓的“三变”,指的是,早年从词赋之学一变为程朱之学,中年从程朱之学二变为申韩之学,晚年从申韩之学三变为黄老之学。程朱之学即儒家,申韩之学即法家,黄老之学即道家。道家学说同样博大精深,然其要义一在顺其自然,二在以柔克刚。正是基于这些理念,老子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又说:“圣人为而不恃,成功而不居。”曾氏在咸丰七年守父丧期间,认真地总结出山五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痛定思痛,决心改弦更辙,以道家的学理作为思想和行为的指导方针。果然,周边环境大为改善,军事也逐渐进入坦途。欧阳兆熊说曾氏即便面临收复南京这样的天下第一大功,也无一点沾沾自喜之色。我们看他此时送给其九弟曾国荃的四十一岁生日贺诗,十一首诗几乎都贯穿着这种“功成身退”“成功而不居”的道家思想:
“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
“已寿斯民复寿身,拂衣归钓五湖春。”
“与君同讲长生诀,且学婴儿中酒时。”
显然,一个想“拂衣归钓”的功臣,怎么可能又会去想黄袍加身呢?
辑一 解读曾国藩
为什么不做皇帝
忠而不愚与用而有疑
强者性格与求阙心态
一生三变
治军方略
不是汉奸卖国贼
家教家风
拙诚
怯弱:内心世界的另一面
含雄奇于淡远之中
本色是文人
两部诗文选本
三梦刘墉
游子的故园情结
识人用人
保皇派与掘墓人
曾国藩与左宗棠
曾国藩与李鸿章
梁启超向曾国藩学什么
一个负载沉重的生命
辑二 时势造豪杰
生生不息的中华文化
从治乱史看和谐社会的要素
厚重与和谐
湖湘文化与湖南人
忠诚:湘人品格的最亮点
回雁孤峰唤船山
千金不换的回头浪子
古今难寻彭玉麟
九帅曾国荃:时势造就的豪杰
乱局清醒客
从清流名士到国家重臣
时代酿造的悲剧角色
从诗歌创作看张之洞的真性情
一个率真的热血男儿
辑三 小楼碎片
帝王之学:封建末世的背时学问
晚清大吏的文人情结
历史人物的文学形象塑造
敬畏历史.感悟智慧
我看历史小说
从编辑《曾集》到写曾国藩
富厚堂的藏书楼
父亲的两次流泪
铁画银钩忆秦孝仪
《曾国藩》的三个抄稿人
政敌与亲家
事业与胸襟
符号与本体
跋:孤冷是一种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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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历史小说与评点的空隙中,我也写过一些散文随笔,一部分是应报刊之约写,一部分则是关于我的小说主人公的专题演讲稿。这次结集为《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也是这些文章首次结集出版。
——唐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