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教育生活史(1893-1928)》:
第一天入学的情形,我现在不很记得清楚。只记得阁子庵和我家平行,同在刘家渡下截的末尾。但因一在东面的溆水之滨,一在西面的金山之麓,所以相去还有一里余路程。而这一里余的道路,又得经过几道水沟、两户人家。让四岁多的孩子单独在水旁行走,固然不是家长们所放心,而道旁那两家的狗又是有名的凶恶,无论什么人走过,它们都狺狺然向之追逐,我更无法独行。所以自第一日上学至中秋节,都是由祖父接送。
我乡有句俗话叫做“男服学堂女服嫁”,意思是说:不论怎样顽皮的男孩或女孩,只要送到学塾或嫁到婆家去,便会服服帖帖的;同时也表示学塾与婆家是两个很有权威的地方,而为男孩子与女孩所畏惧。可是我当幼时,非常愿进学塾,而不愿常在家中。这第一由于家庭没有小朋友做伴,第二母亲把我当作“小大人”管教过严。所以当祖父送我进学塾去的时候,我绝不感畏惧。我现在还能记得清楚的是过了上元节——正月十五——之后,母亲就替我预备新衣服、新鞋袜、新帽子,说要送我去读书;我因父亲不时于工作之余,翻阅些小说杂字之类,而从旁认得几个字,遂以为读书并不是难事,而有新衣服穿到反视为一种快事。所以母亲夜间替我忙针黹时,我总是陪着她,催她从速制好。当上学的那一天,母亲清早便把新衣服给我穿,并且预备一些酒菜备祖父送我到学塾去时带去。早饭后,她一面忙着预备香烛献祖先,一面忙着请祖父和父亲引导我向祖先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毕之后,并由父亲指导我向祖父、祖母、叔父、叔母、姑母、长工——长工虽系雇工,但在生活上则每视为家庭之一员,此为我乡通例——母亲一一行叩首礼,母亲复嘱向父亲行叩首礼,然后由祖父领着我出大门。当临行时,所有的长者,都向我说吉利话,祝我“步步高升”,母亲并燃鞭炮相送。那时我并不知他们的用意所在,不过我有一种很强的印象,就是“读书人到底与人不同”。所以我那天特别欢喜,在路上一面跳跃,一面和祖父说个不停。
我到阁子庵的时候,那山门外的杨柳、山门里的古柏、佛堂的神像、两廊的尼姑,都好像和我很有渊源,而觉得亲热。走进左旁的客堂中,见着上面的壁上贴着一张长方红纸,中间写着一行黑字,底下摆着一张桌子,设有香案,燃着香烛。我觉得和我方才在家中所经过的情形相仿佛。不过旁边还有一张桌子,摆着些书籍和笔墨,桌旁又坐着不认识的穿长衣的大人,此外并有几张放着食盒的方桌,和家中的情形有些不同而已。祖父跨进门内,就向那“大人”招呼,把所带的食盒放在桌上而引着我首向那红纸行三跪九叩首礼,次向“大人”行叩首礼而命我称他作先生,次命我向坐在先生旁边的大人和孩子作揖,我都一一遵命。而礼毕之后,先生便称赞我很好,并命我坐在他很近的一条凳上,而询我的年龄和在家里做什么事等等。坐了很久,别的家长陆续带来的孩子们有了十几个,然后由先生戴着没有顶子的红帽子——顶子要考试入泮的人才能戴,我那先生不曾进学——穿着马褂,换过香烛,在前面引导我们一班孩子们再向那红纸写黑字的长条——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毕之后,命我们向家长行叩首礼,家长们又命我们向先生行一跪三叩首礼,再由先生命我们就坐,他也就坐,并在桌上取一《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教育生活史(1893-1928)》向我们宣读——《论语》第一章——我们大家都屏息静听。没有多久的时间,他先把书放下,起立向送我们的家长作揖,他们还他一揖之外,同时命我们向他作揖。然后由先生命我们出外游戏,他们则把各人所带的酒菜拿出来围坐在一起陪着先生饮酒吃菜。
这一群孩子彼此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但都有一二个伴侣。只有我平日既不和邻儿往来,而且年龄又最小,当然是孤单单的。可是我在当时并不感寂寞;当初虽然不曾参加他们的活动,但看着他们那样在园林中跑来跑去反很感兴味,所以终于因为一个十余岁的大孩子的一邀,而跟着他们跑了。没有多久,祖父和其余的家长,都提着他们带来的食盒出来,各把自己的孩子寻着带回去吃午饭。当临走时,我们一群孩子仍各向孔子牌位及先生一揖而别。在归程上,祖父告我先生姓刘,并问我“学塾好吗?”我则以为那里有那样多的同伴,和那么宽的地方让我们玩,比孤寂寂地在家里好得多。不过一天要叩那么多的头实在是一件烦杂的事情。祖父回家后,在午餐席上把我在学塾的种种行动和先生称赞我的话和问我的情形,一一详告祖母,大家都很欢喜,母亲尤其高兴,特别煮一个鸡蛋给我吃。并且告我,以后只要书读得好,每天都可吃一个鸡蛋,父亲则告我以后只要上学去和散学回家时向祖父、祖母和母亲作一个揖,到学堂向先师和先生作一个揖就行了,不必天天要叩那么多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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