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圣母百花教堂的穹顶下
复活前夕守夜礼弥撒是基督教一年最重要的节日庆典。
今夜,在圣母百花教堂,我成为一个亲历者。
我并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作为一个建筑师,我对宗教仪式的关注,主要出自对宗教建筑的研究。因为,抛开宗教仪式,空谈宗教建筑,毫无意义。我希望知道,如圣母百花教堂这样的宗教建筑,在使用过程中,它的原始功能和满载状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
在基督教里,从圣周四开始,到复活节主日结束的圣周四、圣周五、圣周六三天时间,被称为“逾越节三日庆典”(Triduum Sacrum Paschale),用以纪念耶稣基督受难、埋葬和复活。它是基督教一年里最为隆重的节日庆典,而庆典的最高潮,就是圣周六子夜的复活前夕守夜礼弥撒,也称守夜礼。
守夜,是人类社会里一种古老的仪式,它有着“等待”和“迎接”的双重含义,以放弃正常作息这种弱“自我牺牲”的方式,来表达对“迎接之物”的虔诚和欢喜。比如中国人过年时的守岁,是为了辞旧迎新。而基督教里的守夜礼,是教众通宵祈祷,为了一起等待和迎接耶稣基督的复活所举行的仪式。
佛罗伦萨的圣周六守夜礼弥撒从晚上十点开始。九点半出门,我们赶往市中心的圣母百花教堂。
刚下过雨,四月的佛罗伦萨夜晚春风沉醉。当我们来到圣母百花教堂的时候,洗礼堂和教堂之间的入口广场上已经等待有很多人。第一次见到,圣母百花教堂三扇巨大的青铜大门竟然全部打开,仿佛三个巨大的黑洞,要把一切都吸入进去。
教堂正门前的台阶成为警戒区,不允许民众进入。我们在台阶前找了个地方,站定不久,耳畔就听到远处传来有节奏的鼓声。目光所及,三位神职人员手捧基督教圣物,在白袍卫士的环绕下,带领旗手,缓步走向圣母百花教堂。
围观者众,却雅雀无声,安静的夜晚里,唯闻鼓声阵阵。
这时候一位枢机主教打扮的人,在众人的护卫下,带领着手捧圣物的神职人员从正门进入那黑洞一般的大门。仪仗和旗手则留在了门口,一字排开,庄严肃穆。旗手穿着中世纪礼服,身后有一面带有佛罗伦萨城徽和绶带的旗帜。
一切停当,四下寂静,只等仪式的开始。
一、烛光礼
复活前夕守夜礼是以烛光礼拉开序幕的。一众助祭身着白衣,从正门涌出,围绕着尚未点火的火坛站定。一个看起来身强体健的高个助祭举着一人多高的巨大蜡烛——“复活蜡烛”,站在火坛最近的地方。最后,换了一身白衣的枢机主教也走出大门,宣告仪式开始。
一位助祭用火石将火坛点燃,精心布置的火坛瞬间燃起熊熊的烈火,圣母百花教堂的白色大理石立面也映照得如同有了温度,泛出透明的光泽。
火,作为一种象征物,从古至今,都带着某种强烈的宗教意味。基督教也不例外,他们把今晚仪式上的火,称作“新火”,代表光明。
这时,枢机主教开始在那根巨大的复活蜡烛上刻字,一边刻字,一边朗诵祷文。然后助祭用新火点燃了那根巨大的复活蜡烛。复活蜡烛在基督教里代表耶稣,意为“燃烧自己,照亮他人”。
众人转身,围绕着复活蜡烛,从正门鱼贯走入大殿。仪式也正式从室外转到了室内。室外的民众也开始从圣母百花教堂两侧的偏门涌入教堂内。
走进室内,顿时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鲸吞!圣母百花教堂内部,黑洞洞令人不寒而栗,这几乎是出于动物与生俱来对黑暗所代表的未知和危险的恐惧。如此巨大的建筑,室内竟然没有一丝的光亮……哦,不!还是有一丝的光亮的,那就是走在前面引路的复活蜡烛。
圣母百花教堂中殿的中轴线上,仪仗围绕着复活蜡烛慢慢前行,教堂里的民众行进在中轴线两侧。行进的过程中,许许多多的助祭开始用复活蜡烛的火点燃手上的蜡烛,然后用这些蜡烛点燃信徒手中的蜡烛,然后信徒再用手中的蜡烛点燃身边的人手中的蜡烛。
霎时间,一传十,十传百。原本黑暗的中殿,被无数的烛光所照亮,星星点点,如同一片烛光之海。
在这烛光之海中,仪仗走走停停,停下来唱诵经文,每当唱诵完毕,烛光之海会异口同声:阿门。当这一唱一答进行了三次,仪仗也几乎走到了主祭台前。
当仪仗最后一次唱道:“神说:要有光”,教众众口一词回复“阿门”的时候,一刹那,圣母百花教堂内的灯光全部打亮,霎时间犹如白昼,歌声随之响彻殿宇。圣母百花教堂穹顶,从无到有显现在我的眼前,如同一朵巨大的花朵瞬间绽放,让置身其中的我也不由得目眩神驰。
烛光礼又称为黑暗光明之礼,顾名思义,这是一场“光”的祭典,象征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死亡走向新生。
二、圣道礼
灯光下,众人坐定。位于平面十字交叉点上的主祭台里,枢机主教带着一众助祭围绕着复活蜡烛坐成圆形。平民教众坐在中殿和侧殿的座位区里,手握着蜡烛,准备听执事传道。
我们在侧殿找到合适的位置,离主祭台很近,最重要的是,每当抬起头,便可以看到那雄伟的、由布鲁内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设计的那不朽的杰作——圣母百花教堂的穹顶。
传道由包括创世纪在内的七段经课和七段诗咏组成。按照惯例,这是基督教一年内最长的一次经课,持续超过一个小时。
经课结束,管风琴响起,唱诗班带领全体教众一起唱起《光荣颂》(Gloria in Excelsis Deo)。这是一首非常优美、动听的咏歌,表达喜悦和赞颂。
领唱的是一名男高音,他的声音浑厚悠扬,配上唱诗班的和声和管风琴的伴奏声,混合形成一股巨大的如暖流般的声音,盘旋而上,然后汇聚在那绘满壁画的巨大穹顶中,悠扬旋转,千回百转,然后再倾斜而下,将坐在教堂里的每个人包裹其中。歌声中,助祭把围绕在主祭台周边的所有蜡烛一一点亮,教堂里的光亮,终于达到顶点。
三、圣洗礼
随着歌声的结束,时间也来到子夜时分。
圣洗礼开始。受洗的人鱼贯而入,在祭台上的洗礼池旁接受枢机主教的圣洗礼。
圣洗礼也称作入门圣事,按照圣经教义,子夜是耶稣复活的时刻,此时受洗,象征着亲身和耶稣一起复活。
四、圣餐礼
圣餐礼又称圣体圣事,面饼和酒被司仪们发给每一位教众,是为了纪念耶稣与门徒共进最后晚餐而设立的仪式。它先由主祭神甫祝圣面饼和酒,然后把象征耶稣圣体和圣血的面饼和酒分发给参加仪式的信徒食用。而举扬圣体,则是十三世纪之后才出现并风靡欧洲的一项新实践,意为在分发圣体之前,神甫必须把圣体高高举起,以便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观瞻。
这是守夜礼最后的一个环节,也是整个弥撒的最高潮和尾声。
五、结尾
整个复活前夕守夜礼弥撒持续了近三个小时,我作为一个经历者,见证了这个仪式的全过程。要知道,正是因为这个仪式,推动了宗教建筑从罗曼式往哥特式的转变。
十二世纪以前,为了保证仪式的神秘感,类似的基督教弥撒仪式尚只允许基督教神职人员参加,甚至还要按照性别分区。这个时期的教堂,以罗曼式风格为代表,有厚重坚固的外墙,狭小幽暗的室内空间,和上下分区的屏桥。如意大利的摩德纳主教堂、佛罗伦萨圣米尼亚托大殿即为罗曼式教堂。
而普通教众的需求,却如火山喷发前的地下熔浆,在中世纪末期的社会中暗暗涌动。一二一五年拉特兰公会议(Council of the Lateran)正式确立“圣体圣事”在教堂内公开的展示和参与的合法性,破除了礼仪的神秘感,从此教众可以正式观看和参与。
可以说,这一决议直接宣告了宗教仪式的世俗化变革,也标志着教堂作为宗教建筑再也不是神职人员的专属领域,而是一个所有人都可以参与弥撒、见证仪式的公共场所。这种公共性的释放,决定了曾经的罗曼式建筑风格再也无法满足其需求,于是一个新的建筑形式急需应运而生,它需要一个新的建筑结构体系和一个新的建筑造型来满足这种对巨大的、开阔的室内空间的需求。于是,教堂开始以一种新的面目——哥特教堂——展现于世人面前。如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教堂、新圣母玛利亚教堂即为哥特教堂。
建筑,是一门后知后觉的艺术。任何新的建筑形式,永远不是某个艺术家或者建筑师一厢情愿的自我发明,它总是伴随着新的需求、新的技术、新的社会准备的成熟而发生。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