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
[越调]【斗鹌鹑】(红娘唱)止若是夜去明来,倒有个天长地久。真有是理!不争你握雨携云,常使我提心在口。真有是理!你止合带月披星,谁许你停眠整宿?真有是理! 右第一节。虽为追怨莺莺之辞,然《西厢》。每写一事,必中其中裒会。何则?如世间男女之事,固所谓“夜去明来”之事也。夜去明来之事,则必须分外加意,带月披星。如果分外加意,带月披星,则虽至于天长地久,亦岂复劳“提心在口”也哉!独无奈世之痴男痴女,其心亦明知此为夜去明来之事,必当分外加意,带月披星,而往往至于其间,则不觉不知,自然都必至于停眠整宿焉。岂惟至于其间之停眠整宿而已,乃至不觉不知,自然偏向人面前握雨携云焉。呜呼!只此平平六句,而一切痴男痴女,狂淫颠倒,无不写尽。作《西厢记》人,定是第八童真住菩萨,又岂顾问哉! 夫人他心数多,性情侑,还要巧语花言,将没作有。
【紫花儿序】猜他穷酸做了新婿,猜你小姐做了娇妻,猜我红娘做的牵头。“猜他”,“猜你”,“猜我”,妙,妙! 右第二节。忽故作翻跌,言我三人即使并无其事,渠一人还要猜说或有其事,一节只作一句读也。
况你这春山低翠,秋水凝眸,都休。妙,妙!行文乃如洛水神妃,乘月凌波,欲行又住,欲住又行,何其如意自在!只把你裙带儿拴,钮门儿扣,比旧时肥瘦,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芙蓉出水,未有如是清绝,如是艳绝,如是亭亭,如是袅袅矣! 右第三节。“况你”,妙!“都休”,妙!“只把”,妙!与上节成翻跌,真乃异样姿致也。细思若不作此翻跌,便总无落笔处。才落笔,便是唐突莺莺。
我算将来,我到夫人那里,夫人必问道:兀那小贱人: 【金蕉叶】我着你但去处行监坐守,谁教你迤逗他胡行乱走?这般问如何诉休? 右第四节。先拟一遍,真是可儿。
我便只道:夫人在上,红娘自幼不敢欺心。
便与他个知情的犯由。
右第五节。此即下去一篇大文认定之题目也。稍复推诿,便成钝置。《西厢记》从前至后,誓不肯作一笔钝置也。
只是我图着什么来?妙,妙!真有此事,真有此情,真有此理!大则立朝,小则做家,至临命时,回首自思,真成一哭耳! 【调笑令】他并头,效绸缪,倒凤颠鸾百事有。
我独在窗儿外,几曾敢轻咳嗽?妙,妙!轻咳嗽便不免也。立苍苔只把绣鞋儿冰透。【调笑今】第一句二子押韵。
右第六节。上既算定答对,此便忽然转笔作深深埋怨语,而凡前篇所有不及用之笔,不及画之画,不觉都补出来。前于《酬简》篇中,真是何暇写到红娘?然而《酬简》篇中之红娘,则岂可以不写哉?此特补之。
如今嫩皮肤去受粗棍儿抽,我这通殷勤的着甚来由? 右第七节。岂独红娘,并唤醒天下万世一辈热血任事人。真乃痛哉,痛哉! 咳,小姐,我过去呵,说得过,你休欢喜;说不过,你休烦恼。你只在这里打听波! (红娘见夫人科。夫人云)小贱人!怎么不跪下?你知罪么?(红云)红娘不知罪。(夫人云)你还自口强哩!若实说呵,饶你;若不实说呵,我只打死你个小贱人。谁着你和小姐半夜花园里去……(红云)不曾去!谁见来?(夫人云)欢郎见来,尚兀自推哩!(打科)只略推耳,不力推也。力推便成钝置,岂复是红娘人物,岂复是《西厢》笔法哉!可想。
(红云)夫人不要闪了贵手。且请息怒,听红娘说。
不惟夫人“且请息怒,听红娘说”,惟读者至此,亦且请掩卷,算红娘如何说。盖天下最可惜是迢迢良夜,轰饮先醉;一。见绝世佳人,疾促其解衣上床;二。夹取江瑶柱,满口大嚼;三。轻将古人妙文,成片诵过。四。此皆上犯天条,下遭鬼谬之事,必宜“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者也。
【鬼三台】夜坐时停了针绣,先停绣,犹未说话。妙,妙!看其逐句渐渐而出,恰如春山吐云相似。
分明一幅双仕女图。妙!和小姐闲穷究,说闲话犹未说张生,妙,妙!看其逐句渐渐而出。因此句忽然想得男儿十五六岁,与其同砚席人,南天北地,无事不说。彼女儿在深闺中,亦必无事不说也,特吾等不与闻耳。说哥哥病久,说张生,犹未候张生,妙,妙!看其渐渐而出。不称张生,却称“哥哥”,憨便憨杀人,乖又乖杀人。咱两个背着夫人,向书房问候。偏能下“背着夫人”四字,使夫人失惊。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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