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印象小说名作坊:在西方的注视下》:
P先生坐着一辆两匹马拉的打开遮盖的雪橇朝火车站驶去,驭者座上坐着马夫和车夫。雪下了一整夜,弄得马儿在清晨这个时刻尚未清扫的道路上异常难行。雪还在密密地下着。可那辆雪橇肯定已经让人留意并记了下来。它在拐弯前拉下了左边的遮盖,这时马夫注意到有个农民慢慢走在人行道边沿,双手插在羊皮外套口袋里,在飘落的雪花中拱肩缩脖。那个农民在他要被赶上时突然转过脸,挥动手臂。刹那间一阵剧烈的震荡,爆炸声被闷在了密密麻麻的雪片中;那两匹马儿都血肉模糊,倒毙在地上,而车夫尖叫着从驭者座上滚落下来,身负致命伤。马夫(他活了下来)来不及看见穿羊皮外套的那个人的脸。后者投掷炸弹后逃走了,但据猜测,看到飘落的雪花中许多人从四面八方涌现,全都在跑向爆炸现场,他觉得,转过身和他们在一起要更安全些。
在短得难以置信的时间里,激动的人群将雪橇团团围住。那位内政大臣,毫发无损走下雪橇,踏入深深的积雪。他站在呻吟的车夫旁边,用虚弱、干涩的嗓音再三向人们招呼说:“我请求你们不要过来。发发慈悲,我请求你们这些好人不要过来。”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位高个子青年,此人一直纹丝不动站在一家停车廊的门内,两幢房子过去一点的地方,迈步踏进街道,飞快走上前去,将另一颗炸弹从人群头上扔了过去。这会儿它击中了内政大臣的肩膀,而他正弯腰趴在那位奄奄一息的仆人身上,然后炸弹落在了他的两脚之间,以一种凝缩的力量猛烈爆炸,把他炸死在地上,结果了那位伤员的性命,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将那辆空荡荡的雪橇炸了个粉碎。随着一声恐怖的叫喊,人群散开,四下奔逃,除了那些在内政大臣脚边倒毙或奄奄一息的人,还有跑了几步之后才倒下的其他一两个人。
第一声爆炸将一群人聚拢起来仿佛是中了妖术似的,第二声爆炸倏忽之间将街道的各个方向弄成数百码的幽静。透过飘落的雪花,人们远远注视着那一小堆死尸在两匹马的残骸旁互相压在一起。等到街头巡逻的几个哥萨克策马赶到,翻身下马,动手把死尸翻过来,人们才敢走上前去。第二声爆炸的无辜受害者中间,有一具尸体倒在人行道上,穿着农民的羊皮外套;但是那张面孔难以辨认,那件破烂衣服的口袋里什么都找不到,而这是其身份无从确认的仅有的一具尸体。
那天拉祖莫夫先生在平常时刻起床,然后在学校大楼内听课,在图书馆做了会儿功课,度过了早晨。
在学生订餐的桌上,他习惯吃两点钟正餐的地方,他听到那个起初模糊不清的谣言,说的是和扔炸弹有关的某件事。但这个谣言只是由窃窃私语组成的,而这就是俄国,在那个地方,尤其是对一个学生来说,对某些种类的窃窃私语过分显露兴趣,向来是不安全的。拉祖莫夫是属于那种人,他们生活在一个精神不安和政治动荡的时期,本能地抓紧正规、实际的日常生活。他意识到他那个时代的紧张情绪,他甚至用一种不甚明确的态度对它作出反应。可他关心的主要是他的职责,他的学习,以及他自己的前途。
表面上和实际上都没有家庭(因为那位主牧师的千金早已去世),没有家里的影响塑造他的观念或情感。他在世上孤单得像是一个在深海里游泳的人。拉祖莫夫这个词只是一个孤独个体的标签罢了。任何地方都没有属于他的那些拉祖莫夫们。那份证明书把他最亲近的血统关系说得清清楚楚,他是俄国人。不管他对生活抱有怎样良好的期望,单是由于这一层关系,他都会热衷于种种希望,或是抑制住种种希望。这种难以估量的血统关系,经受国内纷争的痛苦煎熬,而他在精神上畏避这场冲突,正如生性厚道的人会在剧烈的家庭争吵中畏避明确的立场一样。
回家的路上,拉祖莫夫仔细在想,已经为即将到来的考试做好了所有准备,眼下他可以将时间都花在有奖征文的那个主题上了。他渴望获得银牌。奖金是教育部提供的;参赛者的名字会呈报给大臣本人。单是去试一试这件事就会被上级部门认为是值得嘉奖的;而赢得奖金就会让他在取得学位后有资格获取更好的行政岗位。洋洋得意起来的学生拉祖莫夫忘记了,给予奖赏和任命的那些行政机构,其稳定性正受到那些危险的恫吓。但是回想起前一年领取奖章的那个人,拉祖莫夫,这位举目无亲的年轻人,变得清醒起来。上次得奖的那个人收到成功的正式通知,当时他和其他一些人正好聚在同伴的屋子里。他是个文静、不摆架子的青年。“请原谅,”他露出一丝歉疚的微笑说道,然后拿起帽子,“我出去叫些酒来。可我先得给家里人发个电报。哎呀!那些老人家可要让咱方圆二十里内的邻居欢庆一番了。”拉祖莫夫心想,他在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事。他的成功对谁都不重要。不过他对他那位贵族保护人倒并无怨恨,此人并非像大家猜想的那样是一位外省的要人。事实上他不是别人正是K亲王,当世显赫一时的大人物,而眼下,他的日子就要到头了,身为参议员和痛风病人,过得仍然显赫但更热心于家庭事务。他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妻子和他本人一样,贵族派头,傲慢自得。
拉祖莫夫一生中,只有一次被允许和这位亲王私下里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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