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现实
(内容来自我们这座城市市民的经历和讲述)
很奇怪,我们城里竟然有这么一条空旷的街,要知道,这座城市总是活力涌动,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碰撞在一起也不需要道歉。更奇怪的是,这条街还如此寂静,连微风的声音、鸟儿抖动翅膀扑棱的声音和毛毛雨落到地面的淅淅沥沥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准确地说,这条街并非空无一人。那边的人行道上,瓦尔黛和哈桑正十指相扣,并肩漫步。昨晚一夜暴雨,带来一个冷冽的清晨。瓦尔黛能感受到哈桑指端传来的热量。这镇子,仿佛躺在爬满跳蚤的床上,躲在滴答渗水的屋顶下,半醒半睡。像大多数时候那样,这时我并不在城里。
瓦尔黛是个温柔的姑娘,仿佛被爱消磨得越来越纤弱。哈桑个头比她高许多,虽然也瘦,但很结实;他的脸虽然俊俏,但也没到令人痴狂的程度。大街正在见证他们柔情蜜意的浪漫,以至于没有人敢贸然打搅。咖啡馆里的闲人们在玻璃窗后看着他俩,没有一丝骚动。他们已经厌烦了茶盏、咖啡杯、蜜制水烟枪,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他俩。人们呼出的水汽在玻璃窗上形成水雾,直到彻底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大街很长,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缱绻的乌云沉睡在天际,把地平线包裹到褶皱里。瓦尔黛不时言语几句,带着悲伤。哈桑还没听到她说什么,她的话就已化成缕缕白雾,飘散而去。哈桑感到的是少许得意和更多的不自在。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年轻人。虽说受过高等教育,他却丝毫不敢将卿卿我我暴露在世人面前,甚至都不敢想象和瓦尔黛这样手牵着手走在人们眼前。
一条小小的侧巷里,突然钻出一辆运垃圾的驴车,片刻间,街上响起车轮声。赶车的是个老头儿,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意中。老头儿目光呆滞,也许是被车上垃圾散发出的发酵气味熏的。瓦尔黛没有感觉到驴车开来,也没闻到垃圾的气味;哈桑只是出神地望着远方,一只手紧紧抓着那个小箱子。但那头驴感觉到了他俩,突然停了下来,用两只忧伤的大眼睛望着他们,仿佛羞于拉着一车腐臭的垃圾从他们身边经过。刚刚还在打着呼噜的老头儿一下子醒了过来,长吸一口气。他举起棍子,正要在毛驴背上来一下,突然看到这对恋人,便停住了手。哈桑和瓦尔黛十指相扣,结成心形的手掌的画面,使老头儿仿佛和毛驴一样害羞,连忙立起身,从座位底下掏出一片脏兮兮的、满是破洞的布,把它展开,盖住那一车垃圾。他四下张望,像是在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之后他回到座位上,满意地笑了。而两位恋人已经走远,老头儿没能听见瓦尔黛的低声细语。她如同央求一般说:
“我只想知道这次我要等多久?上次你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不跟我说原因,连封信也不来。你能想象那些日子我是多么害怕、多么失落吗?”
显然,她说出的每个字都让她痛苦,但她很快换了种语气,想让她的声音听起来带点儿欢悦:
“无论如何,我不会一直傻等。我会假装你还跟我在一起。我会假装跟你聊天,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我会穿每一件你喜欢的衣服,就像你在看着我一样。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些,像是你还没有走。”
哈桑沉默不语。安拉没能让他吐出一个字。镇子上工厂的哨声尖厉地响起,猛然打破了原本的宁静。夜班结束了,早班又开始了。
我跟你们聊聊工厂的哨声吧。如果这镇子有心脏的话,工厂的哨声就是心脏的搏动。哨声一天响三次,听起来像是乌鸦的聒噪。镇上家家户户都能听到哨声,随后大街上便人声鼎沸,沾满灰尘的各色面庞出现在工厂的大门外。空气中充斥着各种气味,有汗液和尘土的味道,有衣服上残留的氯气、染料的味道,还有飘浮着弹过的棉花碎絮。外面传来小贩的各种吆喝声,准备尽快卖光一早就埋头准备的各种小吃。
每天早晨镇上都会有这样的魔力时刻,即使它长年累月地重复上演,但它的魔力仍然没有消退,依旧令这老旧的街道散发活力。从工厂里走出来的是值夜班的工人,他们清一色是男工,顶着困乏和饥饿前行,渴望着马上触碰到家里的温暖。值白班的工人,全都是女工,她们从相反的方向走来,身体上还带着来自床榻的睡意和云雨的温存。两拨人的脚步在某个点交会,便幻化成某种步点错乱的舞步,来自人群中的各种声音便是这舞蹈的伴乐:有表示爱慕的喷啧声,有简短克制的问好,有表示反对的叫嚷,有羞涩的笑声,有不自觉的摩擦触碰,有心照不宣的微笑和许诺。
空气似乎一下脱去了氧气,每个微粒都涨满了欲望的脉搏,如同一场盛大的舞会正在上演。男士们的衣着——虽然不是正装——但类似:滑稽的蓝色布料,上面满是油渍,还有细棉絮和蚕豆油,而女士们则如同是失宠的公主,头上顶着彩色透明的丝巾,边缘绣着闪亮的箔片;臂弯里夹着大衣,可惜并不是皮草制成的,而只是手感粗糙的灰色布料,直到要进工厂她们才肯穿上。在这样温馨的时刻,夜班的疲惫、债务的忧虑、生活的烦恼、微薄的薪水、随意的裁员,或是迟迟找不到结婚对象,或是盘算着到别的城市找一份轻松点的活儿……所有愁绪都在回旋的舞步中消融了。舞步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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