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文集(第八卷 报告文学·散文)》:
我采访赵一曼的事迹是很艰苦的过程。不在于长途奔走,车行劳顿,也不在于天寒地冻,朔风凛冽。往往找到一个线索,抱希望去了,被访者却只能谈一些概略的抽象的东西。我没有抗日联军的直接经验,所以间接经验对我十分重要。抗联活动的特点,日寇扫荡的情况,抗联战士的装备、衣着、补给等等。我需要的不是概况,而是具体细节。没有细节,我想象的翅膀飞不起来。比如,在塔布罗尼森林找到干巴姜,他在战斗和行军中冻掉九个手指,仍用最后一个拇指搂火战斗,但是事隔多年,他的记忆已经茫茫然了。
最初建议拍赵一曼电影的是松江省政府主席冯仲云。(东北尚未解放,我们仍沿用旧的九省制。)可惜他只能提供一些一般性的线索,而关于赵一曼本人的情况,他却知之甚少。与赵一曼共同组织罢工的老曹,共同转战于珠河一带的王会同均已牺牲。小韩,即赵住院时的小护士,后来又帮助赵逃出医院的人,我好不容易找到她的下落,不幸她已大病垂危,无法晤谈。唯一尚存的与赵有过工作关系的吕大娘,也是辗转找到,却所得极少。巧媳妇难做无米炊,何况我又不巧。后来幸亏找到李敏。她参加抗联时只有16岁,这时在哈市工会工作。她的情绪记忆能力是可惊的。我和她相谈了八个晚上。举凡抗联的战斗情况,生活情况,怎样行军,怎样宿营,冬天怎样打火墙,种种细节她都能讲得绘声绘色。没有这一次晤谈。《赵一曼》的创作极难完成。
我不是交一个剧本给导演就完事。沙蒙虽然没能同我一起采访,但我掌握的素材统统供给他研究。我的创作过程也时时和他交谈。编导之间的交流不限于一个剧本的构思,也广泛地涉及美学思想,创作方法,中外的文学、戏剧、诗歌等等。颜一烟很愿意参加这种交谈,说从中受到不少启发。
编剧和导演是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根基,不同的生活经历的人。政治理想和艺术思想的一致,并不排除个人的不同风格,不同情趣,甚至于偏爱。广泛的交流有助于编导之间的默契。因之创作过程也正是互相学习,共同提高,有利于合作的过程。应当说,这一过程虽不无抵牾,却是十分愉快的过程。
大致说来,沙蒙与我的艺术观点相通的有四方面。一、艺术创作的生活第一性,这一点是绝对的。思想支配作者对生活的态度,但是生活的根基不深,思想必然缺少血肉。创作需要想象和概括的翅膀。如果生活的素材,被心血灌溉的素材不足,想象和概括的翅膀绝难高飞。二、艺术思想决定技巧,内容决定形式。形式对内容有极大的反作用,因之必须重视形式和技巧。在电影上,技巧绝不只是蒙太奇的运用。生活的取舍,形式的取舍,技术方法的取舍,都基于创作者的喜怒爱憎。技巧必须重视,是基于对理解生活的重视。没有深刻的理解,不会有高妙的形象表现。“人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但是巧匠不等于艺术家。三、生活无止境,艺术无止境,学习无止境,实践无止境。必须使艺术活动牢牢植基于实践论即哲学反映论的基础上。四、艺术风格因人而异,都出于人品和艺品,而不是空穴来风。
说归说,练归练。我这笨媳妇虽然奔走了,可惜得到的谷子不多。簸去糠皮,剩下的米粒更少了。哈市面包街的东影招待所里,沙蒙与我各有一间屋子。正在1950年的一二月间,室内虽有大煤炉,还是相当冷。但是我时常不停地出汗。不是热的,而是憋的。结构一个故事的轮廓不难,难的是我的想象飞不起来。我为女英雄的勇敢战斗、深入工农、忠于理想、慷慨就义的高风亮节所感动。我唏嘘,我流泪,我啮指冥想,我绕室蹀躞。我连一句符合女英雄的性格的台词都写不好。搜索枯肠,捉襟见肘,是我的自况。创作本是艰苦的过程,在我,不但艰苦,而且枯涩。导演可以在整体布局、结构情节上出些主意。但是在性格刻画,语言运用,细节安排,气氛烘染等艺术功夫上却也爱莫能助。主要原因不在创作本身,而在于生活没有根底,素材掌握不足。比如,赵一曼的照片我是在全国解放以后才看到的。有一张照片,那么在形象塑造上有利多了。还有更重要的。赵一曼在狱中给儿子的信,也是后来看到的。这一素材的价值是无比的。那对于刻画一位英烈的慈母心肠有多重要。剧本虽然写了她对战士的爱护,如冬夜巡视夜营等等,但那是很不够的。伟大的女共产党人必然是伟大的母亲,她的爱必然有深厚的温情和理想的光辉。
写作大概用了一个月。导演从我手里接受了一部我自己并不满意的剧本。我自信剧本是符合电影拍摄的要求,因为它提供的是视觉形象。不满意的一是人物的性格化,特别是性格化的语言和细节,二是环境的历史规模的再现。沙蒙看得仔细,提了些建设性的意见。与我一起研究时,他以为全剧应分四大段:第一段写罢工,写工人的抗日情绪;第二段写赵一曼深入农村,组织农民,发动抗日战争;第三段,扩大部队,加强政治教育,提高战斗力;第四段,赵于战斗中受伤被捕,严刑不屈,英勇就义。实际上作品的框架分三大段就可以了。一、罢工斗争;二、游击战争;三、与敌周旋和英勇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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