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坚如磐石的爱
父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奶奶逝去的日子。父亲说这话时,表情深沉而古怪,像荒野里一只饥饿而绝望的狼,在即将倒下时忽遇一只野兔撞倒在眼前那样悲喜若狂。这让我的每一个生日变得欣喜而沉痛,当别人在疯狂而肆无忌惮地变着花样来庆祝自己的生日时,我,和我的家人,却在我生日的欣喜中,永远沉痛怀念我的奶奶。
对于奶奶,我的记忆是空白而干净的,我甚至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建立她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哪怕是一张发黄的照片。这种空白是疼痛的,而且无能为力。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奶奶,她已经沉睡在寂寞的荒野里,尽管我们千般呼唤,她依然用沉默的黑色的泥土和坚硬的石碑隔断了与我们千丝万缕的牵连。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便只能从父亲母亲和别人的述说中编织。
父亲的述说总是很沉痛,每一次翻开记忆,就像揭开一个新的伤疤,经历着历史的阵痛。这种阵痛来自深深的自责。奶奶是在一个人去打柴火的时候突发眩晕症走了的,找到她的时候,雨下得很大,奶奶蜷缩在冷冷的冰雨里,苍白而僵硬,像一个没有完成的符号。奶奶的身边横七竖八地散乱着一些砍好或未砍好的柴火,它们张牙舞爪,坚硬而冷漠,像见证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挣扎。一把锈迹斑驳的柴刀无力地躺在奶奶的身边,它刚刚还被一只苍老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只手布满老茧,握着刀柄的时候都觉得生疼,现在它却紧紧地蜷缩着靠在奶奶的胸前。当人们用力把它掰开时,一颗野李子从中猛然坠落,和泥土里一些散落的果子滚在一起。人们还发现奶奶的胸襟口袋里装满了各种野果,奶奶是在捡起地上的果子时突发眩晕而轰然倒下的吗?倒下的时候是否还在想着把这些果子带给她的子孙们?她一定在地上无力地挣扎过,在大雨里无声地呼喊过,然后才慢慢地离去。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是否也有一颗晶亮的流星在陨落。但是父亲相信奶奶走的时候,一定有某种东西在偷偷生长。因为在父亲的梦里,奶奶笑容满面,慈祥地吩咐他赶紧回家,说家里将要降临一名新生女婴。那时候父亲正飞奔在回老家的山路上,奶奶的噩耗也许就在某个山谷里骤然响起,痛得他几乎跌落山谷。他衣发飘飞,泪眼蒙咙,在冰冷的山谷里狂奔,梦想着还能看奶奶最后一眼。然而,还没等父亲赶到家,我就以一种悲喜交加的方式横空出世了。
父亲一直恪守宗族里“敬老得少”的信念,所以他相信,我是用奶奶的生命换来的,奶奶只不过是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延续她坚如磐石的爱,让这种爱延绵不绝。奶奶一生只生有一儿一女,这对于五十年前一家有五六个子女来说,显得卑微而单薄。奶奶甚至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她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悉心照顾儿女,她那满腔的爱对于只养育父亲和姑姑来说远远用不完,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们身上之后发现她内心里的爱依然是满满的,于是她收养了大姑,在自身吃不饱穿不暖的饥荒年代毅然把身为孤儿的大姑收为养女。其实,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以奶奶的善良,纵然有千百儿女,她同样会收留那些可怜的孤儿,即便是有父母的穷人家孩子,她一样爱他们,接济他们,让他们感受到浓浓的爱,不是吗?若干年后,当奶奶已经化成一堆泥土,与日月星辰一同在荒野里守望着我们去扫墓的时候,她的养女,和曾受过她恩惠的人,总会在她坟前,点一炷香,倒一杯酒,插几枝新鲜的柳条,摆上热腾腾的黄花饭和鸡鸭鱼肉,跪拜在坟前,用最虔诚的仪式,倾诉着对她的思念。他们在我面前深情地怀念她,抢着诉说每一个得到奶奶关爱的故事时眼里充满热泪,声音在回忆里遥远而悲痛。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奶奶,仿佛我就是奶奶穿越时空来到他们面前,与他们深情对话。如果我真是奶奶的话,那么我也会泪流满面、心潮翻涌,也会在遥远的回忆里悲泣。事实上,我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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