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佩服的是那些诙谐的人。他们总是在我们最黑暗的时刻挽救我们。我们这群人中有四五个这样的人。他们拿所有东西开玩笑。他们的俏皮话常常围绕死亡展开,几乎总是现实而痛切,语言贴切而有力。他们总是按捺不住。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他们模仿列车指挥官、俄国看守,或者其他一切俄国的东西。我们笑得肚子疼,为此我记住了他们。大家推测我们可能会到东西伯利亚的金矿干活,这时,其中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宣布了自己的逃跑计划。
他个子不高,强壮有力,毛发浓密,长着一脸黑色的大胡子。“先生们,”他宣布,“我要用我的黑胡子吞下大把大把的金粉,一阵风似地跑到东北部的堪察加半岛,横穿海峡去日本。我要卖掉从俄国带走的金子,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们笑其荒唐,朗声大笑,经久不息,肆无忌惮。处在绝望边缘的人,都会这样笑。
……
令人惊叹地,她走了起来。我和科勒门诺斯轻轻握着她的胳膊肘。四分之一英里之后,我们感觉她开始往前倾倒。我们把她扶稳,她继续走,努力直起身,没有痛苦的呻吟,也没有抽泣。她下一次往前摔下去的时候,我们扶不住她了。她力气已经完全用尽,连那个脆弱身体里的勇敢的意志,也再也做不出一丝痛苦的努力。我们都围着她,太阳爬上了我们头顶。我和科勒门诺斯一人一条胳膊挎紧她,半提半拽地扶着她又出发了。那样走了一英里左右,我没有体力储备再给她了。我们停下来。我弯下腰,喘着气。
“待在我旁边,斯拉沃米尔。”科勒门诺斯说,“我来抱着她走。”他把她抱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这个重量,然后踉踉跄跄地走了。他抱着她走了整整二百码,我跟上前,把她慢慢放下来。他停下休息了一会儿。
“别管我了,阿那萨吉。”她乞求道,“你这是浪费体力。”
他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在那里搭了遮阴处,待了或许有三个小时,过了一天里最热的时间。她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觉得她完全没有力气动弹了。难看的肿胀已经漫过膝盖,皮下充满了水。科勒门诺斯平躺着,尽量恢复体力。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太阳开始西斜。科勒门诺斯弯下腰,一把抱起她,吃力地前进。我待在他身边,其他人都围着我们。他走了整整四分之一英里,才第一次把她放下来休息。然后,他又抱起她,继续走。她的头枕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一辈子都不会见到比这更壮丽的场景了:黄胡子的大块头科勒门诺斯抱着克里斯蒂娜,一小时接着一小时,走向那糟糕的第六天的黑夜。他承受的考验持续了大约四个小时。然后,她摸着他的脸。
“把我放在地上,阿那萨吉。把我放在地上。”
我从他手里接过她。我们一起把她慢慢放在地上。我们围着她。一丝微笑浮现在她的嘴角。她久久地一个个看着我们。我以为她要说话。她的眼睛清澈,湛蓝。她非常宁静。她闭上了眼睛。
“她一定很累。”中士帕鲁舍维奇说,“可怜的小姑娘,累坏了。”
我们围着她站了几分钟,很沮丧,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科勒门诺斯的肩膀累得耷拉着。我们面面相觑,但想不出要说什么。我低头看着克里斯蒂娜,看着她敞开的衬裙领口,接着蹲在她身边,耳朵放在她的胸口。没有心跳。我不相信。我转过头,换用另一只耳朵。我抬起头,抓起她纤细的手腕。没有脉搏。他们都专注地看着我。我放下她的手,它软软地落到沙子里。
美国人说话了,声音近乎耳语。我试图回答,可话就是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出来了,又苦又咸的眼泪。我猛然开始哭泣。在那个荒芜的地方,七个男人放声大哭,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被带走了。克里斯蒂娜死了。
我觉得我们都快疯了,在沙漠里,在她身边。我们责怪自己把她带到这里来送死。还有冲着我来的—— 马科夫斯基用波兰语责怪我坚持要离开那片绿洲的庇护。美国人插话了,声音冰冷而平静:“先生们,再埋怨自己也没有用。我觉得她跟我们在一起很幸福。”讨论停止了。他接着说:“现在,我们给她一个体面的埋葬吧。”
我们在一个沙丘旁边挖了一个坑。我们一边挖,一边从沙粒里筛出了一些小石头,放在一旁。我撕开一个食物袋,把折起的一头轻轻地放在她的下巴底下。我们把尸体放下去。她的胸前躺着她的小十字架。我们围站着,帽子拿在手里。没有仪式,但是每个人都用自己的语言祈祷。史密斯先生说的是英语,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英语。我打开袋子,盖在她脸上。我泪眼迷蒙,看不清她的脸。我们用沙子把她埋起来,在沙堆的外围一圈点缀上小石头。
科勒门诺斯拿过她那根高高的棍子,用斧子砍下一段,用一根皮带把它和另一段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十字架。
于是,我们跟她说再见,并继续踏上我们未知的路。
……
那天早晨我又睡着了,坠入了一个无底洞。它偷走了我所有的思想和记忆,偷了将近一个月。这一切我是后来才听说的,是史密斯先生听说了这个故事,把它告诉了我。
他们给我服用镇静药,二十四小时日夜观察我。扎勒同时受到了观察,随后轮到了科勒门诺斯。每个夜里,我都发疯地尖叫咆哮。我又重新从俄国人手中逃了出来,我穿过我的沙漠,翻过我的高山。而每个白天,我把我的面包吃一半,剩下的偷偷塞到褥子底下或者枕套里面。每天他们都悄悄地把我这一点珍贵的贮藏品拿走。他们跟我谈话,从厨房拿来大块大块的白面包,告诉我再也不用担心了。面包会一直有的。这些保证毫无用处。我依然积攒面包,为下一阶段的逃跑做准备。
高峰期在大约十天之后到来。之后,我便安静多了,非常虚弱,精疲力竭,病情危急。科勒门诺斯和扎勒也一样,病得很严重。不过,医院的工作人员说,另外两个人都没有出现我在病房住下的第二天夜里的行为。我拿出我省下来的面包,卷起我的褥子、床单和枕头,背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这很出乎他们意料,因为他们不相信我还有那么多力气。我在卷铺盖的时候,值夜班的女护士把医生叫来了。当时他说:“别管他,看看他要干什么。”
在门口,医生、女护士和两个男护理员堵住了我的路。医生轻声地跟我说话,就像在对一个梦游者说话。我坚持往外走。两个护理员抱住我,我丢下自己的担子,凶猛暴怒地跟他们打起来。他们四个人才把我弄回了床上。我对这件事完全没有记忆。
我入院四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感觉精神焕发,好似平静无梦地睡了整整一夜。当我得知我的一夜竟有一个月长的时候,我无法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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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E·安布罗斯(《兄弟连》作者)
2、一部战胜绝望的经典,不可毁灭的人性之美。
——班涅迪克特·亚伦(著名英国探险家、作家,制作BBC多部探险节目)
3、一部人类勇气和意志的传奇,读来荡气回肠。
——西里尔·康诺利《泰晤士报》
4、追求自由的勇气与光芒万丈的人性尊严,在书中处处可见。
——《洛杉矶时报》
5、在任何时代,(此书)都可跻身最令人惊心动容的英雄史诗之列。
——《芝加哥论坛报》